窃国(119)
方祈抬头,见一处高墙背后的一树腊梅开得正盛,梅枝盘虬古雅,倒比沈府外巷子中的那一株好看不少。他心中痒痒,竖起耳朵听闻四下无人,遂一个猛子蹿上墙头,抬手折下两枝开得最美的花枝。
他心满意足地摸摸腊梅柔嫩的花瓣,又见前方不少院子里似乎还有数棵古梅凌雪怒放,他见无人发现自己,也懒得上蹿下跳,索性踢踢脚下积雪,直接在墙头上跟着方无道往前走,打算看到好的再趁手多折几枝。
他一边走一边道:“沈孟虞先前带我来过这里,这里有一个灶王庙,里头的老头儿好丑的,还有一座白衣阁,只是如今也剩不下什么了。”
“你都跟着他来过这里了……”方无道落进雪中的右脚顿了一下,他抬头看见墙头的方祈仍旧是一副毫无所觉的模样,他忍不住也飘上来,在少年的头顶轻轻揉了一把,“看来真是当年把脑袋烧坏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啊?”方无道的话说得越来越玄乎,方祈听得一头雾水,迷茫地回看向自家师父。
方无道没有答他。
直到他们师徒二人沿着高墙行到接近巷尾,眼见着那一处被深雪覆盖的断壁残垣遥遥在望,方无道走在方祈后面,忽地将他身后兜帽一扯,拎着他横跨几步,闪身躲进一处被梅树枝繁茂影遮掩的阴影里。
方无道说:“既然你都不记得了,那也只能由为师再来告诉你一次了。”
记得什么?
记得夕阳西下,记得白衣白马,记得墙头马上,一瞥掠惊鸿,记得长干巷里,一钩应如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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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你先前去哪里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这些人又是在做什么?”
七岁的男孩双脚悬空坐在墙头,他伸长脖子探头向下张望,目送墙下一队队车马黯然离去,他一手牵牵身边站着的男子袖口,好奇地问道。
明明是大热的天,男孩身上却裹着一袭厚厚的斗篷,一张下巴尖尖的小脸埋在密不透风的毛领之中,唯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透过绒毛的空隙露出来,灵动非常。
被他唤作师父的男子双手抱胸立在墙头,他冷眼看着脚下越来越清净的街巷,只是随手隔着兜帽拍拍男孩头顶,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我去劫富济贫了。这一户人家都是好人,然而一朝失势,被迫离开金陵。我看不下去,偷了些坏人财物给他们,也算是帮衬一二。”
男孩人虽小,但随男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懂得不少道理。他有些不解地眨眨眼睛,只疑惑道:“劫富济贫,这也是盗贼应该做的吗?”
男子轻哼一声:“寻常小盗哪有为师这等抱负,这是侠盗所为!我前几日教你祖师爷爷的故事说过的,你可都记熟了?”
“记熟了,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将军南面称孤,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
男孩点点头,正打算一字不差地将前几日听过的故事背诵出来,然而他甫一抬头,视线穿过重重树影,却蓦地定在了那一名刚从寺中出来的白衣少年身上,口中骤然失声。
他从未见过那般好看的人,就好像是那故事里走出来的神仙中人一般。只是那少年脸上挂着的戚色却让他有些难过,即便男孩年纪尚小,尚不知这丝愁绪从何而来,但他却不忍心看着那少年深陷其中,郁郁成疾。
要怎样才能让那个好看的小哥哥开心呢?
男孩盯着那少年的身影看了许久,直到少年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街口,他托腮沉思了一会儿,灵光一闪,匆匆从怀里翻出自己的小荷囊,大义凛然地摸出一枚朴素无华的方形玉钩,交到男子手里。
男孩郑重其事地道:“那我也要做侠盗!这是师父你给我的玉钩,我想把它送给那个好看的小哥哥!是不是送给他了,他就会开心起来呀?”
“兴许吧。不过这玉钩是我昨日才送你的,你确定要送他吗?”男子有些诧异。这枚带钩虽是他昨日随手从玉器铺子里买来逗男孩玩的凡品,不值几个钱,然而他没想到自家徒弟如此慷慨,不由得多确认上一句。
“确定!”男孩拼命点头,未几,他手上忽然一动,只从男子腰间扯下另一枚银虎带钩,狡黠一笑,“师父你这枚归我就好了!”
“你这个小猴子,真是猴精猴精的。”男子笑着弹了男孩的脑门一记,接过带钩,算是同意他借花献佛。
四季在时光中轮转倒退,由冬入秋,由夏生春,昔年因一场高烧散佚天涯的记忆自四面八方呼啸涌来,无数深埋的画面于脑海深处反复再现,远至寺院门前悯然相送的白度禅师,近至乌瓦墙头青翠欲滴的蔓草藤萝,真实得仿佛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