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国(109)
方祈抬腿踢翻一只矮凳,带下两枚帘钩,沈孟虞眼见着他就快将身后的油灯也一并碰倒,他的力气又恢复了一些,眼疾手快地出手,总算赶在方祈酿成灾祸前捉住他的小臂,免去他才从水底逃脱就要再陷火海的悲剧。
幔帐垂落,人影绰绰,两只手隔着一道帘幕彼此交握,沈孟虞低下头,看着手心扣着的五指指尖,一簇灯火点亮他的眼眸,万分复杂的情绪自眼中一闪而过,最终留下的,也只剩下感动。
“我没事。今日……多谢。”沈孟虞低声道。
方祈沉默了一会儿,他有些尴尬地抽回手,撩起两边幔帐,仔细挂好,又将掉在地上的灯剪拾起来,与油灯一并放远了些,他的袖口掠过眼角,只将自己半张脸都埋在阴影里,这才肯轻轻开口,也低声回答沈孟虞。
“你不用谢我,你……没事就好。”他不敢说自己白日里经历的那一番惶恐,只能将话头别向一边,指着屏风后的一片阴影道,“你今日落水染上风寒,太医开了药方,汤药细蕊姐姐已经熬好了,一直在炉子上煨着,我这就去帮你倒一碗来。”
沈孟虞没有阻拦。他坐在床上,看着少年端起油灯,纤细的人影在屏风后头鼓捣几下,顷刻间去而复返,他接过药碗,只是简单地抿了一口,随即将药碗端在手中,用眼神示意方祈坐下来说话。
他没有说自己今日昏迷中看到的故人往事,也没有问方祈盗圣是否对他的身世有所隐瞒,他只是正儿八经地向方祈问清楚今日太子落水一事的原因始末,在得到萧悦被救及时、无性命之忧时默默点头,举手将药碗再度凑近唇边。
方祈看着沈孟虞慢慢饮下这一碗苦口良药,整个人脸上风平浪静,仿佛无事发生。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怨气,只是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他究竟是在怨宫中尔虞我诈的上位者们,还是在怨被这些阴谋手腕牵连的沈孟虞。
“你既打算把皇帝拉下马,为何还要对太子这么尽心尽力?”方祈从沈孟虞手中接过喝光的药碗,递了一块桂花糖过去。这句疑问在他心中憋了半天,最终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
只是他和沈孟虞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这句话不仅含有埋怨,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嫉妒。
桂花糖嚼在嘴里,丝丝甜味压去喉中苦意,沈孟虞咽下这颗吃起来比平日甜上数倍的蜜糖,他认真思索了片刻,只笑着回答方祈:“我尽心辅佐太子,究其目的,自然是……要给你称王封侯了。”
若这王侯之位需得你用性命去换,那我宁愿不要。方祈从沈孟虞的语气中听出调笑的意味,知他只是信口胡诌,却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反驳了一句。
沈孟虞并不是在开玩笑。
他见方祈不答,只又沉思了一会儿,状似不经意地试探道:“若是不辅佐太子,推举一个普通王侯上位也并非不可,便是你想要尝尝坐在龙椅上的滋味,指不定我也能办到。你这一生除了王侯之志,就没有什么更大的心愿了吗?”
“为什么要有更大的心愿?”方祈白了他一眼,“知足者常乐,我若能称王封侯,就能有钱到处吃到处玩,这些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若是做了皇帝,一生都只能待在皇宫里,还要日日夜夜为天下大事发愁,我既能求自在,何必另寻烦恼?”
沈孟虞道:“那若是有人帮你治国理政,你只用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那就更不应该让我做皇帝了啊!”方祈不明白沈孟虞为何会与他探讨这些家国大事,只是沈孟虞好不容易醒过来,他舍不得让他继续睡去,遂也只能认认真真地作答,“你说过的,在其位谋其政,若是身在皇帝之位,却不做皇帝该做的事,反而还要让一个国家的人都供养着他,这样无用的君主,迟早会被人替代的吧。”
也只有这只四海翻腾上天入地的小猴子会这样想吧。沈孟虞被方祈拿着自己先前教他的道理驳斥,一时语塞,竟不知该为方祈的通透喜还是忧。
他若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是否就能像现在这样,单纯快活地过完一生?
若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他……
沈孟虞看着方祈在黑夜中灿然清亮的眼睛,突然不敢再想下去。
二人各怀心事,沈孟虞不敢说,方祈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兀自沉默下去,直到一旁的灯芯因无人修剪,于暗室中爆起一簇灯花,沈孟虞这才幽幽叹息一声,认真向方祈解释起今日救人的原因。
“稚子无辜,无论皇帝对我沈家做了什么,太子他毫不知情,最多也只是被人利用而已,这不能怪他。”
“太子在宫中举步维艰,身畔还有虎狼环伺,我身为太子少傅,理所应当保护好太子,这是我的责任,我不能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