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士与众+番外(56)
“我幼时曾有一名知交好友,她敏而好学、聪慧伶俐,与我同在女师授下开蒙,但十岁之后,她家逢变故,母亲因病早逝,父亲再娶新妇,其后便举家搬离了南柳。那新夫人认为女子不必如此敏慧,只需安分守己即可,因此她在及笄之后便被许配了人家,早早嫁作人妇,与我也未再通过书信。”
短暂的沉默后,林箊喟叹道:“你该会觉得可惜吧。”
“我自然是觉得可惜的,更多的却是无奈之情。”雍容闲雅的女子略微仰着头,洁白如玉的面上落了一道窗外的光,她望着光线中起伏的尘埃,便仿佛望尽了漂泊无定的蜉蝣草芥。
“张公曾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生来幸运,家中从未因我是女子之身而不屑教导,因而我一人可以做到立心、立命,修君子之道,习圣人教诲。可天下苍生盈千累百,世上逋客屡见不鲜,我读书至此,便常常茫然若迷:以我一己之能,又该如何改变时下态势?”
见她目光望入虚空,神色似有迷惘,林箊欲要宽慰,却张口无言,面色复杂难堪,不知从何说起。
她也常常因为时局窘困而苦思对策,但所思所想中却从未念及天下之人,只想脱离洪流之中,自顾独善其身。如此贪私之人,又岂能轻易对眼前仁善盛德的女子妄语胡言呢?
幸而楚月灵只略现惘然,片刻后又展颜而笑,面露烂漫神采。
“只是,虽有些自不量力之嫌,然而我既得圣人教诲,便不忍心再见到身边友人为世道所弃。因此我在闲时撰写下一些粗浅文思,欲待满师之后,效仿先贤游历四海,以我所能教习各地女子,略尽绵薄之力。”
闻言,青衣女子如梦方醒,久久未语。
眼前女子一贯温文尔雅,与人相处时也常常是娴静温柔地倾听或给予对策,还从未见过她如此意气飞扬的粲然面貌,好似漫天辰星都入她眼中,双目熠熠生辉。
林箊满含郑重之色,躬身向身前女子长揖而拜。
“月灵志存高远,胸怀仁士爱人之心,当为我辈师表。”
第29章
楚月灵伸手扶起了她,耳根微红,好似白玉染霞。
“此番设想如今不过是纸上谈兵,说来或许惹人笑话,因此我从未与他人言明。今下突生感怀才说与此君,你姑妄听之,切不必在意。”
林箊搭扶上她双手站直身子,见她有些难为情模样,便顺从地转了话题,笑道:“我还记得先前月灵曾提起过你常用的那方砚台被磕坏了,我昨日去了城中墨斋,见铺内寒泓不乏好物,便顺道为你买了一方新砚,不知你是否喜欢。”
她从褡裢中取出一早备好的砚匣,动作轻柔地递过去。
“虽不算个中珍品,却也是我最为合意的一方,只要月灵用着趁手,便已算它行满功成。”
林箊虽然语带调侃,笑意盈盈,只是毕竟从未当面送过他人礼物,心下难免有些紧张。
楚月灵见到她突然以礼相赠,讶然地伸手接过砚匣,抬眸时双目中已然溢满欢欣之色,但她并未当即出言,而是小心将匣盖打开,从中取出新砚,迎着透窗的日光仔细端量这方寒泓。
触手石质坚实细腻,轻抚摩挲寂寂无声,这应当是一方端砚,且雕工上乘,理应价值不菲。
“亭中影邀月,月出亭台影。”楚月灵观砚轻念,随即看向林箊,“此君有如此心意已是令我铭感,何况这端砚本就名贵,经你细心挑选,我又岂会不喜?”
她稍加思量后,朝林箊略一颔首,将手中端砚放到桌案上,示意自己将要提笔。便见她往砚中滴入清水,手持墨锭研出新墨,又自笔架上取下一支羊毫,点墨挥毫,一蹴而就。
见她书成,林箊站在身旁望眼一看,写的正是《张子语录》中的横渠四句。
“此乃我心中愿望,今次便借此开砚之机赠予此君。愿来日硕学鸿儒之明兼善天下,亦祝愿此君将来达成所愿。”
林箊接过那页墨宝,只觉得手中纸张重负千钧,她轻轻扫过纸上铁画银钩的墨迹,笑叹道:“有月灵一言,我已心满意足。”
楚月灵微微一笑,手中笔墨未停,又写下二字,这次写的却是“此君”一名。
写完之后,她细细端详了一番才抬起头来,面露笑意打趣道:“我时常觉得我与此君不似初见,仿佛早有前缘。”
一句无心之言,却叫林箊心神大震,她恍若失神地直直望住她,好似窥见一缕光芒透过了飘渺无踪的旧日时光照在她眼前,令她茫然失语。
久久未等来身前之人回答,楚月灵察觉有异,放下手中羊毫出言问候,才见她怔然醒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