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面(448)
说着,他面上的笑意褪去,严肃了起来,“小情,请你现在帮忙区分一下,这是设计,还是体验?”
柏情唇齿微张,却说不出话来——虽说存在人为创造的刺激,但这个实验却是在模拟现实。生活中,思绪随意驰骋,脑海中可能会随机蹦出一幅画或一个想法,改变了意识的走向。
见她没有答案,高蔚来帮忙给出了答案:“这个实验是不是很像个我们的日常?看似有意的目的,实则是随机的想法;看似随机的巧合,其实是有意的作为。如果你排斥‘设计’和‘灌输’的字眼,那就让我们来分析一下:从非洲古猿到直立行走的智人,我们的脑容量变大,操控手部的神经网络变得精密,拥有了想像和语言的能力,这是自然世界对我们大脑的设计[ 1 ]。
“我们的感官采集到的每一个信号,传输进大脑之中,都是对神经连结的不断修正,都是生存能力的有力灌输;三次科技革命后,人类构建的社会世界日新月异,将我们包裹其中,每天接受无数的信息,遇到无数的行人,处理无数的事务,我们产生相应的三观和认同,这是文明世界对我们大脑的设计。
“故事、广告、宣传、讲话、闲聊,都可以是有意的灌输,也可以是精妙的催眠。你以为的理想型,其实是电视剧中塑造的固定形象;你以为的冲动,其实是广告语在你潜意识里埋下的伏笔;你以为的信仰,其实是思政课上老师重复的宣传。你以为的自由独特的你,其实是自然和人类社会设计出的作品,符合它希望看到的所有模样。”
他们谈得认真,那边地理老师画得出神,话还未完,画作就已经竣工,研究员举起来欣赏,地图被白光照得剔透,色泽分明,是地图,但又胜似地图。
“换而言之,你所说的体验,都是设计。只是这种设计是随机的,盲目的,结果不可控的。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去芜存菁,让那些不幸被基因和命运设计得残缺的‘异类’,顺利地融入‘我们’,从此不再党同伐异,构成一个更平和的世界呢?”
高蔚来嗓音柔和、低沉,气息从腹部缓缓推出,说出的话像是被抚顺的芦苇,平滑入耳,激不起半点不适。柏情被他吸引,听得认真,思绪不自觉顺流直下,飘向了那个可能的未来。
她闭上眼睛,试着去幻想,去体会,去理解。高蔚来留足了时间,容她尽情地想像,融入到美丽的新世界中去。
世界顺利构建,柏情俯瞰了半晌,遨游其中,遐思遍地,终于睁开了双眼。
“高所长,如果我才进入总所实习,或者如果我才大学毕业,若是听到这番话,我一定会非常感动,或是坚定,或是怀疑,但都会加入你的队伍,去探索建设一个和平的新世界。
“但是无奈我已经工作了两年,我见过太多的来访者,也移入过太多的大脑。我见过罪犯、瘾君子、精神病人、堕落到社会底层的失败者——我在杀人犯的意识深处闻到过花香,也在心理变态的安全屋外看见过太阳。我见识过无数种世界,感叹于它们无底线的肮脏,也沉迷于其无法预料的多样。所以不管是好是坏,我仍旧是选择尊重,比起千奇百怪的坏,我更害怕千篇一律的好。”
高蔚来长长叹出一口气,第一次露出了失望,喟叹不已:“罪犯、瘾君子、精神病人、堕落到社会底层的失败者……为什么要那么艰辛呢?为什么要如此卑微呢?他们也许自己都厌弃自己的命运,想要全部放弃,你为什么要为他们坚持呢?”
“我没有为任何人坚持,”柏情直视他的双目,用语专注,“我只是觉得,也许我们人……还有卑微的权利。”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参考自《人类简史》,作者尤瓦尔·赫拉利
第176章
高蔚来一向精于谈话不是善于,是精于——可以精确掌握谈话节奏和方向,甚至连最后的结束语都未卜先知这归功于他长期站在移意顶峰对思维和人性的洞察,从每一次的神色变化细微如眼纹的牵动都能推知对方的心情变迁。
所以在柏情出口前,高蔚来已经得知她的答案并且探知她的坚定,于是心怀沉重没再多说,只是目视她离开的身影,还是不住地怅惘。
在离开前,柏情义正言辞,表示她尊重他敬仰他,也相信他。希望他停止违规操作,并将“受害者”的神经世界恢复原状否则她只能走常规程序,向意识管理司上报此事。
高蔚来目送她远去取出胸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长叹一口气颇为痛惜:“到底还是个少年呀。”
从业了两年还像是个少年。以为风就是风云就是云一切的事态都有规可循一切的分歧都能拨云见日,就算是造作,都能姿态昂扬,仿佛头顶了青天白日,脚踏了大海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