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蝴蝶(15)
“竹里馆”的老板是个儒雅的中年男人,没有一丝油腻之气,穿着灰色的温润长袍,恰好雨至,天光昏暗朦胧,他在窗前泡茶赏雨,自在安静,远远看去,像是一幅古画。
参加这次活动的学生数量不算多也不算少,高瞬卿订的是两人一间的房间,叶湘看了之后,独自找到服务生,提出自己加钱换成单人间。
高瞬卿并无异议,只是让学生们换件干爽的衣服,带着他们一起去吃晚饭。叶湘没什么胃口,坐在餐厅外的廊檐下安静地看院子里的风景。
院子大而古朴,布置得颇有野趣,假山乱石,绿意葱茏,雨丝飘落之间,泥土和草叶的味道芬芳干净。庭院中央,一棵高高的白玉兰树高耸独立,在其他矮小的花草之中显得鹤立鸡群,有种超然特别的美丽。
白色的花朵在枝桠间安静地生长,安静地发出辛辣浓烈的香味。
光芒一点点淡下去,消失在天边,但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细雨湿流光,花香满院。
学生们吃完了饭,又在走廊上支起画板,在民宿内随意取景,开始作画。
叶湘看了一会儿,觉得没趣,回了自己的单人间里。她没有衣服可以换,其他同学来之前,知道是要待一夜,都带了简单的行李和换洗衣服。只有叶湘来得匆忙,背着画板就来了。
叶湘把身上的衬衫脱下来,到厕所里用自己的力气拧干,挂在晾毛巾的地方。她洗了个热水澡,刚被冷雨浇过的皮肤热腾腾地冒着气,之前粘在皮肤上的颜料早就被洗干净了,什么痕迹也不留,皮肤仍然白皙,泛着热水带来的淡淡粉红色。
叶湘裹着大大的浴巾坐在床沿上,蹭了蹭脖子,可是还是总想打喷嚏。
她没有衣服换,松石绿的衬衫被攥得皱巴巴的,还微潮着,又穿回身上。
毛巾搭在脑袋上,垂下来的一角略微挡住了眉眼,叶湘赤着脚走到画板前,看着今天自己画出来的东西。
雨来得太急,画还是被淋到了,颜料被雨水浸湿,边缘处往外模糊开一圈。
叶湘安静地看着自己今天的画作,还是觉得很神奇。
第一次,她画完了一幅画之后,居然不想把画撕掉。
到现在仍然是。
雪白的蝴蝶几乎被雨水糊成了一个圆形,但叶湘居然对此没有任何厌倦、厌恶的意思。
她时常觉得自己对世间的一切都怀着微微的倦意,负面情绪就像是阴雨天的浓云积攒在身体里挥之不去。她每画一幅画,画时专注认真,但画完就顿失兴趣,想要毁掉,情绪反复得像是个阴晴不定的暴君。
从小到大,她留下来的画作其实很少,除了必须要交作业的那些,其他多半都被她无情地撕掉,寥寥几张完好的,也束之高阁,再也不会看一眼。
叶湘把画收好,又重新展开一张新的画纸。
画笔抬起,像是自己有了生命一样,叶湘大脑有点放空,回过神来时,纸上已是斑斓一片,铺出光,铺出影,淡扫几笔,勾勒出女生细瘦纤长的线条。
五官、发型和衣服还没仔细完整地画上去,可即便是这样,也已经能辨认出纸上人是谁,寥寥数笔,略去其神,留下其骨,传达出那份独特的气质。
即便她们还不认识,叶湘对那个人姓甚名谁,年龄、专业、性格……全都一无所知。
但她却比世界上一切叶湘知道名姓的、更为熟悉的人让她印象更深刻。
叶湘的笔尖一顿,忽然有点犹豫,像是突然生出一种胆怯,不敢将那人描摹入画,担心自己这样的举动是一种鲁莽的冒犯。
黑暗一点点蔓延,夜深了,学生们也如倦鸟归林,回了房间休息。
世界归于安静,长夜寂寂,唯有雨声凄迷,被尽数拦在外面,叮叮咚咚响在房顶上。
黑夜包裹思绪,如同一条静水流深的大河,砂石沉淀,静得能让她专注地捕捉到神经末梢最细微的念头,察觉每一分深藏的念想与新鲜的想念。
她很独特,让叶湘觉得和世间万物都有所不同。可这只是她的直觉,她的猜想,没有得到过证实。也许只是她一厢情愿,也许那个女生真实的样子和她所想的大相径庭。
但她只看到她的外表,也许是幻象,她轻而易举被幻象俘获。
她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叶兰因日记里的一句话,你要爱的那个人,是命中注定的,第一眼见了,便能在人群中辨认出来。
这是宿命,每个人都无法挣脱。
叶湘曾经轻蔑,觉得矫情,觉得扯淡。可她现在不敢再嘲笑宿命和爱情。
也许,她也不该嘲笑叶兰因,飞蛾扑火,在有些人看来傻得不值一提,从理智上完全无法理解,但于她而言,那种炽热的情感像本就在她身体里疯狂地燃烧,她献祭般地把自己烧毁,她并不是傻兮兮地为了某个人奉献,其实反而是成全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