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翻月光的夏天(155)
老头抽着烟斗瞟她一眼:“你叫我什么?”
漆月嬉皮笑脸:“你不是老头,难道是老太太?”
老头不理她。
漆月挑眉,心想,好吧,谁让这是为了我奶奶呢。
她恭恭敬敬鞠了一躬,用乖巧到令自己出一身鸡皮疙瘩的声音:“帅气迷人的老爷爷,请问您哪个摊位有卖松花粉?”
老头终于舍得再瞟她一眼,慢悠悠掏出一袋金黄色极细的花粉。
“老头你真是深藏不露啊!”漆月大喜:“多少钱?”
“不要钱。”老头说:“但你得陪我下盘围棋。”
“……”漆月问:“五子棋行么?”
她十招以内制敌,老头都惊了:“你你你不是小混混么?”
漆月挑眉:“小混混就不能这么聪明了?”
她初一数学那么好,要是她好好学习,各种竞赛说不定就没喻宜之什么事了。
她拎着花粉走出集市,跨上她那辆火红的摩托。
手机响了。
“喂,阿萱,是奶奶醒了么?我已经买到松花粉了,路上买点糯米粉马上回来了。”
阿萱声音发颤:“漆老板……”
漆月正往摩托车头上挂松花粉袋子的手指一僵,袋子被她抠出个小洞。
她飙车往家赶,风在耳边呼啸,扬起一路金黄的花粉。
到家以后,阿萱在门口等她。
漆月眉毛上还沾着点松花粉,手忙脚乱往卧室跑。
漆红玉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阿萱跟在她身后:“奶奶是在睡梦中去世的,没遭罪。”
漆月吸吸鼻子,拨通了早已存好的殡仪馆电话。
她们家附近的殡仪馆很小,工作人员今天有别的安排,抱歉道:“我们要下午晚点才能过去。”
漆月:“没事,我本来也想让你们下午再来。”
等工作人员赶到时,黄昏降至,阿萱把他们引到卧室,一个年轻女人躬背坐在那里,握着床上老人的手。
阿萱走过去:“漆老板,你都这样坐一天了,殡仪馆的人来了。”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对视一眼,本以为年轻女人会痛哭,没想到她只是很平静的站起来,对他们点点头:“辛苦你们了。”
漆月跟着到殡仪馆,签了合同,定了火化和葬礼的时间。
阿萱在家,算着时间漆月该回来了,然而一直没有,她忍不住到阳台张望。
漆月居然就在楼下,靠在一棵树上抽烟。
阿萱跑下去,快到漆月身边时,又放轻放慢脚步。
她第一次发现夕阳是很别扭的存在,照在欢欣的人身上是温暖,照在孤独的人身上是寥落。
漆月的身形被夕阳打得那么薄,长长一道影子拖在地上,好像被全世界抛弃,谁都走不近她。
阿萱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走近:“漆老板。”
漆月抬头,手里的烟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我能抱你一下么?”阿萱这才看到她眉毛上沾的松花粉居然还没脱落。
漆月没有任何表情的说:“不能。”
这样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直到被火化漆红玉的火光映亮时,都再也没变过。
大头他们都来帮她筹备葬礼的事,看着她麻木木的一张脸:“漆老板。”
漆月给大头散了支烟。
“你到现在,一次还没哭过。”
“是吗?”漆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说不上什么感觉,好像隔着层塑胶罩子,又好像在摸别人的脸。
她说:“可能我早就有心理准备。”还是那张麻木木的脸,一成不变。!
第75章
邶城,艾家。
同样的院子,同样的场景,艾美云还是悠悠端着鱼食喂金鱼,只不过身上披的已由夹袄换做薄衫。
喻宜之第二次来的时候,才发现了很多第一次因震撼没发现的细节。
比如窗台闲散摆着的一盆兰花,好像是某次发布会拍出百万天价的那款。比如院子里磕缺了一个小角的金鱼缸,雕龙画凤,大概是明或清的古玩。
艾美云拈一点鱼食,脸上云淡风轻:“你知道是你拒绝的是什么吗?”
喻宜之当然知道。
也只有像她这样一路走来,杀伐决断,才知道不借助外力要实现真正的阶级跨越,有多难。
她拒绝的,是她一生绝无仅有的机会。
艾美云:“你现在反悔,我可以当没听到你说这话。”
喻宜之:“很抱歉,艾总,但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她从包里掏出绿锦盒,把那枚寓意深远的翡翠扳指还给艾美云。
艾美云瞥一眼:“你这一还,等于自断前程。我不可能让景皓天天看着你,天天都伤心,所以齐盛的邶城总部,你是不可能再留。”顿了顿又问:“你是想离开齐盛么?”
喻宜之摇头:“让我去K市分公司吧,我是您培养出来的,理应继续为齐盛创造价值。”
“你倒不忘本。”艾美云提醒:“还有件事,如果你不再是我们家人,喻彦泽的事太麻烦,我不会再插手。”
“这我也明白,我会自己想办法解决的。”
艾美云:“你过来。”
喻宜之走过去,艾美云把鱼食缸往她面前递了递:“你也喂点儿。”
打量了会儿喂金鱼的喻宜之,她问:“为什么要拒绝?”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知道你的理智、知道你的野心,你实在不该做出这样的决定。”
喻宜之低头望着缸里的一尾鱼,恰逢天上一只飞鸟,影子倒映其中。喻宜之轻轻开口:“艾总,还记得我十九岁时,拒绝过一次您的工作邀请么?”
“现在的理由和那时一样,因为我的家在K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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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红玉葬礼当天。
场面倒是很热闹,各路朋友都来帮忙,小小的灵堂挤得满满当当,染着蓝头发红头发绿头发的人混在一起,灵堂里五彩斑斓,有种荒诞的热闹。
漆月站在树下抽烟,觉得那灵堂离自己很远很远。
从漆红玉去世后,她一直没哭,连想哭的欲望都没有,脑子木木的,不知该对这世界做何反应。
忽然眉心一疼,她茫然抬头,才发现头顶是一树石榴花,刚才掉落一朵砸在她眉上。
她一切动作都像拉了慢放,缓缓抬手一摸,才发现眉毛上都是花粉。
好像漆红玉去世当天早上,她去买的那袋松花粉。
她只是在想,为什么人生总有遗憾。
就算陪漆红玉吃了很多顿饭,睡前聊了很多次天,也克服了害羞说过“下辈子换你来当我孙女让我好好疼你”。
但,想做的松花糕,还是没做成。
她站在阳光下浑身发冷,任凭艳阳怎么照也照不透——到现在,她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像曾经在孤儿院的时候,自己登上一辆公交车不知往何处去,世界上万家灯火,却没有一处是她的家。
大头在灵堂门口叫她:“漆老板。”
漆月掐了烟走过去。
行礼,致哀,还礼,她一次次鞠躬,脸和身体都僵硬着,觉得自己像具提线木偶,到现在对这一切都没实感。
大头和亮哥敏哥他们商量的声音,像隔了层玻璃罩子传来。
“没这样的规矩,关系再好也不行。”
“可别家都是一个人抱遗照,一个人抱骨灰盒,让漆老板一个人抱也太孤单……”
“没办法,漆老板她没有其他家人了……”
地处边陲的K市因循守旧,没人敢坏了祖上的规矩。
漆月慢慢走过去,她想说“别为难,我一个人抱也可以的”,但她双唇发僵,抬一抬都那么困难。
她望着漆红玉的黑白遗照,望着满灵堂挤满袖管带黑纱的人,而披麻戴孝的只有她一个——从此,茫茫宇宙,孑孓独行。
她骨子发出阵阵孤凉的寒意,眯眼望着灵堂外,明明阳光那么刺眼,为什么一丝温度都没有。
忽然逆光出现了一个剪影。
葬礼该来的人都来了,还有什么人?这吸引着众人一起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