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51)
那一天,领导戳着本子,气得脸红脖子粗:“这写的是什么?”
鬓角已霜的女人不卑不亢:“写的是爱情。”
“荒唐!”领导怒斥:“两个女人,叫什么爱情?”
他破口大骂:“你的思想有问题!这样的淫/书必须销毁!”
女人冷冷地打断他:“你是觉得:‘女子相爱,有悖伦常’,是吗?”
领导自诩是新时代的接班人,听不惯她文绉绉的发问,他不耐烦地说:“什么叫女子相爱?这叫有病!”
“我们需要对你进行再教育,让你学会重新做人。”
女人嗤笑一声,她的眼里和着血泪:“很多事,说出来是‘伦常’,写出来是‘吃人’,这世道千百年来都一样,什么都变了又什么都没变。”
领导气得把本子丢到她脚边。
那天之后,外婆写“淫/书”的事迅速传开了,她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都引以为耻。
所有人都觉得外婆疯了。
不然她怎么会写下这样的“淫/书”?她怎么敢坚称女子之间可以相爱?
每次镇上开“大会”,那些人都会要求外婆挂上牌子,拿着那本“淫/书”上台,让她照着书里的内容一字一句念出来。
他们要让所有人都听听,这个女人的思想有多龌龊不堪!有多败坏风气!
可外婆不在乎,别人唾弃她、鄙视她,她也照念无误。
两个女人,同性相爱,惊世骇俗,便是错么?
“向来如此,便对么?”
一群连爱是什么都不懂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批判她们的爱?
外婆为了这份坚持几乎众叛亲离,只有自幼在她膝下长大的小外孙女念恩,经常偷出家里的粮食送给她吃,还要缠着外婆给她讲以前的故事。
几年后,外婆因为一场风寒彻底倒下。
小外孙女来看望她时,病入膏肓的外婆拉紧她的手,气若游丝:“囡囡,我有两位旧朋友,你帮婆婆记一下她们的故事,好不好啊?”
小外孙女伤心地抹眼泪:“外婆,你不要走嘛,她们的故事你还没讲完呢。”
外婆费力地把那本封面快被磨损的书塞进她手里,她留下最后的叮嘱:“乖囡囡,帮外婆记着她们。”
当天晚上,老人溘然离世。
她走了,去寻这一生唯一的挚友,见面时送上一句迟来多年的问候:“你和先生,一切都好吗?”
小外孙女长大后远嫁异乡,等到子孙满堂,她也步入时时拂拭旧物的年纪。某天夜里,她翻开外婆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封面上的《春日薄》模糊地快要看不清了。
半个月后,她收拾好行李,重归长宁故里,花尽半生积蓄建成“春日客栈”,旁观一场又一场在春日里的邂逅相遇。
“囡囡,你说啊。”老人泪流满面。
“这是个什么世道?”
陈婆婆的话一字一字地敲进沈懿心里:“好好珍惜眼前人吧,这日子啊,一天过一天少,谁料得到未来有多长。”
“也许等不及明天,这一生就走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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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讲的两个故事是专栏里的《长宁》和《春日薄》
第36章 佛渡
36、佛渡
沈懿低落的心情一直持续到晚上,哪怕临睡前沈清徽拿出雕好的小猫,都没能哄得她开心。
沈清徽极少看到这样的沈懿,她不无担忧地问:“阿懿,今天怎么那么不开心?”
沈懿靠在她怀里,眼睛湿湿地和她讲起下午听到的两个故事。
她不再是那个说话有些磕绊的孩子,只是两个故事包含的信息量过于庞大,她断断续续地复述,时不时补充些前面遗忘的细节,一个多小时无声地滑走。
沈清徽始终耐心地听她讲,偶尔找准时机将水杯凑到沈懿嘴边,喂小孩喝下几口水,润润干燥的嗓。
“我觉得很难过。”沈懿表达感情的方式直白真诚。
沈清徽擦去她眼角的水光,她语气温柔:“有的人,乱世中只顾苟活,盛世中不敢言爱。”
沈清徽叹息一声:“她们这也不敢,那也不敢,麻木不仁地活着、死了。”
她不觉得这种人可鄙,只觉得这种人可怜。
“我才不要做这样懦弱的人。”沈懿非常认真地说:“就像婆婆说的那些故事一样,在生死无常的年代,尚且有沈裴秀和宋慈这样勇敢的人,再往后也有她外婆那样勇敢的人,何况是在今天?”
她表情悲愤:“什么时候世道不艰难?为什么有的人做得到,有的人做不到?做得到的人还要被当成异类对待。”
沈清徽欣慰地摸摸她的脑袋:“鲁迅先生曾经这样评价当时的国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这句话至今适用,很多人跪久了站不起来,骨子里充满奴性,他们只会无数遍用各种藉口自欺欺人,甚至迫害那些从麻木中清醒的人。”
沈清徽殷切教诲:“这种人无药可救,我们只能避免和他们接触,如果还有能力的话,尽量阻止他们去祸害其他人。”
或许在其它家庭里,根本不会有家长和这个年纪的孩子讨论这类话题,可沈家人会。
所有的孩子都是天生的模仿家,他们的三观几乎都源自周围的大人,他们一无所知,他们无所不知。
沈家人喜欢以身作则,教导孩子学会独立、自信、坚强、勇敢,知善恶,明是非。
沈懿懂事地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可是。”她有些纠结地抿下唇,好像要吐露什么难为情的秘密,她声音渐弱:“书上说天下是九洲,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的人,我只想保护你一个人。”
她很自私,她所有的能力都用来让沈清徽每天更喜欢她一点,她的小船只渡沈清徽过苦海。
沈清徽心神一震,她忍不住亲吻沈懿的脸颊:“宝宝,我也会保护好你。”
乱世中护她无虞,盛世中保她华贵。沈清徽愿意用一生去完成这份承诺。
两个人又说了好一会儿的悄悄话,沈清徽问沈懿:“要不要把这个故事分享给你西洲姐姐?她应该会很喜欢。”
故事里的女先生姓宋,女学生姓沈,沈西洲和宋纾同样是从师生变成恋人。
沈懿拿起手机,可她很快又放下:“明天讲。”
沈清徽不解:“嗯?”
沈懿善解人意:“西洲姐姐应该在陪宋姐姐。”
“忘了。”沈清徽揉额角:“你西洲姐姐是个有家室的人。”
有家室的人晚上一般都不太愿意被“打扰”,那这通电话更要打了,沈清徽划开自己的手机给沈西洲打电话,直到铃声快响完了,她才听到那头传来压低音量,充满克制意味的声音:“喂?”
沈清徽愉快地轻笑一声:“我有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电话立刻被挂断,拥紧被子的宋纾往床头退,沈西洲丢开手机,牢牢抓住宋纾的脚踝。
沈西洲沿裸白的脚踝一路向上吻,她边吻边哄道:“老师乖。”
眼边湿红的女人从咬紧的唇间发出几声低吟。
被挂电话的沈清徽既心满、又意足地放下手机,她向沈懿告状:“阿懿,你西洲姐姐凶我。”
一向最公平公正的沈懿,又是最偏心沈清徽的人,小孩好生耐心地哄她。
夜雨敲窗,几叶小舟泊在河畔,水底深处的暗流,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悲欢。
长宁镇上的日子,干净且安静。
到了七月下旬,慕名来镇上游玩的年轻旅客多起来,沈清徽和沈懿也准备启程前往国外。
她们辞行的前两天,赶巧遇上镇子要举行十年一度的盛会,她们便问了陈婆婆盛会举办的地点,下午三点多从客栈出发。
江南古镇多依山傍水而建,明秀青山被前人凿出一条长阶,用石块与青砖铺砌,传闻古时登梯三步一叩首,便能在登上最后一级时飞升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