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婉儿站在宫院门口,刚欲回去,便听身后的内侍肃声提醒。
“天后有令,回头者死。”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寒凉得好似北极冰霜。
婉儿有如冰封,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郑氏逼迫自己笑出来,这个时候能活一个是一个,她强压着自己的胆战心惊,一开口却还是忍不住带着轻颤,“去吧,婉儿。”
走出宫院,走出掖庭,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酸涩感涌上心头,婉儿强忍泪意,哽咽转身,哑声道:“阿娘,安心。”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快步走远。
来得及!
只要她快些见到武后,只要她能过了武后一关,她的阿娘就能活!
抓紧纸鸢,这是这一世太平给她的唯一物事。
那些太平掏心窝子宠着她的时光如流水般淌过脑海,好不容易能重活一回,好不容易还有机会留在太平的身边,倘若今日就这样死了,她如何甘心?
要活下来,不惜一切地活下来。
人一旦横了心,惧意便会消退大半。
婉儿踏入安仁殿时,她的腰杆比上回还要笔直,她跪地拜倒,扬声道:“奴婢,拜见天后。”声音铿锵,不同于上一次的她。
武后微讶,眸底闪过一丝玩味,视线最后落在了她手中的纸鸢上。
“太平的纸鸢?”
明知故问。
婉儿低首,“回天后,是殿下的。”
武后挥袖示意殿中伺候的宫人都退下,走至婉儿身前,俯视于她,“你倒是聪明。”
“奴婢虽是罪臣之后,却也懂君子当一诺千金,既然答应了殿下补还纸鸢,自当竭尽全力做到。”婉儿没有抬眼,语气却坦坦荡荡。
“小女子也当君子么?”武后负手而立,语声中故意多了一丝不屑。
婉儿深吸一口气,竟抬眼直视武后,朗声道:“天地分阴阳,敢问天后,是阳多些,还是阴多些?”
武后颇是惊讶,冷声道:“阴阳双生,自然不多不少。”
“既是不多不少,那男子可当君子,女子为何当不得君子?”婉儿凛声反问。
武后意味深长地笑了,“伶牙俐齿,倒像你祖父。”
婉儿垂首,“奴婢绝不是祖父。”
一语双关。
武后脸上的笑意略深,“掖庭十四载,看来学得不少。”说着,武后走至榻边,悠然坐下,淡声道:“做纸鸢是上心了,梨花诗又上心了多少?”
婉儿眉心微蹙,如今摸不准武后心思,唯有搏一搏,“回天后,奴婢已经作好。”
“哦?怎的不见你一并带来?”
“梨花为题,此诗就一个字‘离’。”
武后端起热茶,轻啜了一口。
婉儿微微抬眸,徐徐道:“离可为离别之离,骨肉离散,生死两隔,有人一夜白发,有如飞雪染鬓,亦如梨花簪鬓。”
武后皱眉,“此意不佳。”
婉儿再道:“离可为离火之一,志不可达,困顿半生,怒火在心,只能借梨花碎屑,比喻壮志难酬,如零落成泥,与庸人一般碌碌无为。”
武后眸光微亮,“此意亦不佳。”
婉儿静默。
武后放下茶盏,“没了?”
“还有一意。”婉儿沉声道。
武后倒想听听,“说。”
“离离如原草,纵使野火焚烧……”婉儿微停了一下,坦诚地对上了武后的眸子,眸光充满了期待,却没有半分哀求之意,“来年春风拂过,自有青草向阳而生。”
武后审视着婉儿眸底涌动的灼意,她原以为婉儿眼底应该有恨意与惧色,可那两种情愫都被这期盼的灼意烧得干干净净。
此时的婉儿就像一株经历风雨摧残后的小草,期盼地看着她的旭日暖阳,那种渴求让武后觉得新鲜之极。
她确实跟上官仪不一样,比上官仪胆子大,比上官仪赤诚,还比上官仪……“危险”。
武后回想这种相似的滋味,年少驯狮子骢时,也曾过这种强烈的想要折服对方的念想。
狮子骢危险,却也是好马。
上官婉儿危险,却也是良材。
“本宫给你一个选择。”武后终是开了口。
婉儿恭敬听令。
“你母亲郑氏,今日正式除去奴婢宫籍,已经打发出了太极宫。你若选择与你母亲一起出宫做寻常百姓,那现下就可以起身,大步走出太极宫。”
婉儿捏紧纸鸢竹骨,这无疑是个很大的诱惑。
可是,一旦她出了太极宫,她便有如过江之鲫,与太平再难相见。
“你若选择留下,你的命……”武后的声音沉下,“便不再是你的。”
婉儿嘴角微微浮起笑意,她等最后这句话已经等了好久,那是上辈子武后与她说的第一句贴“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