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近高低(128)
“爸。”俞任打招呼。
“这次期末考得怎么样?现在工作做得还顺利吧?”任颂红如果当众,他的语气对待女儿时就不像下乡和老乡拉家常,也不会是私下的那个肯倾听说人话的父亲,而是不自觉地像去下属部门考察,“今年X保工作的进展如何?X审目标完成了没有?明年就是我市经济结构完全转型的最关键一年……”
任颂红没等俞任回答,下一句来了,“明年就是你人生路上最关键的一年……”俞任为了两千块压岁钱忍着听完,最后接了红包用手指感觉了厚度,不止。俞任才微微一笑,“是呢爸。”
俞晓敏白眼给她,意思是没出息,几千块而已就卖笑,老子供你吃穿上学天天给你洗衣服做家务也没见你多少好脸色。
任颂红坐了会说还有事就走了,胡泽芬和丈夫都有些失望,一个劲递眼色让俞晓敏客气点喊人家留下吃饭。但任颂红像真有事,最后只提了前岳父母给准备好的土特产山货就离开。临走前和俞任打招呼,“彩彩,有事记得找爸爸啊。”
那就是没事别找他。俞任说好。一下子躺回奶奶的太师椅数着红包,“乖乖,三千,今年涨价了。”
“我告诉你彩彩,这钱是要存起来给你上大学的。”狠抓经济不松手的俞晓敏生怕俞任又从哪里冒出一个黑卯生红卯生去私奔,要没收俞任的红包。
没想到女儿翅膀硬了,当着爷爷奶奶的面说,“你一个月就给我那么点,我想配眼镜都熬了两个月。”
俞晓敏脸上过不去,“那是我推迟的?是你自己不愿意着家不想见我,我哪里知道你近视了?”她没说白卯生,俞任却倒打一耙说她亏待自己。俞晓敏手伸得更近,“拿来!”
“不给!”俞任说,“我自己赚来的,我自己说了算。”
俞晓敏气了,“白眼狼。”
“得了吧,你就是小气。人家任颂红做人多公道,每年来看我们还送礼物。你呢?连他给彩彩的压岁钱都不放过,你要是缺钱我给你!”俞文钊觉得自家的文曲星女儿压根不会为人处事,还经常为她的提拔提心吊胆——哪天给人搞下来他老脸往哪儿放?
“对对,我小气,你们都大方!”俞晓敏年二十九这天不出意外地又和家里闹起了别扭,出门溜达去了。俞任将钱藏进羽绒服内袋,劝着爷爷奶奶,“我妈就是孩子气,过几年懂事点就好了。再说我爸也不是特意来看你们的,”她戳了下爷爷奶奶,“他们有个调到省里的老领导,人家老家就是咱们松杨的。”她从小看新闻,一路听着这位领导从县级市级电视台到走入了省台新闻,还是常客。
她一张嘴,爷爷奶奶脸上也现出了尴尬,二老对望了下,一个去厨房,一个重新出门再抽闷烟。
而俞任手里的三千块是及时雨,她早想好了怎么花:小袁柳那个又笨又丑的书包要换掉,那双土得掉渣又不保险的小棉鞋也换成运动鞋,还有孩子的新衣裳也得好几百。这样一算,七八百块就没了。剩下的钱中,零头她要买几个作家的全集,两千块则存定期——上大学后她要自己出国旅游。
她又想到怀丰年,算了,抠出两百块也给她买几套书。
她又想到了卯生,要是给卯生,该买什么?她缺一套小生的完整行头。可她再也不缺俞任送的行头。俞任心里一麻,整个人的脸色瞬间沉下来,刚才家里的那番热闹仅仅是生活里的鸡毛蒜皮,它们像俞娟坟冢上的干硬的枯枝,也像柔软的春草,将俞任心里的伤口也盖住了。
或者说那不是伤口,那是少女的心事坟茔。
在八中的俞任外表如初,成绩优秀,实在看不下去何田田耀武扬威就出手参加了省英语演讲竞赛,拿了个中学生组一等奖。在家长老师眼里,俞任又重新向“好”,也慢慢对她放下心来。
只有怀丰年看出来,“俞任,你对那些都没兴趣,你就是太无聊了。”
没了卯生的无聊的俞任在成绩里、人际评价中、在各种耀眼的活动上拼命找到自己的骨架,然后偷偷拼接起来。和别人说了他们也会不信:十几岁的小孩子怎么会受如此深的情伤?他们觉得青梅竹马如果成了就是天赐良缘,如果不成也是人间常有。小孩子家,那时候的喜欢哪里能作数?
恰恰是孩子小,她澄净的心和干净的眼睛里只能容下那点小小世界,用真挚擦拭,用真心灌溉,直到小世界变成了自己的大世界。卯生就曾是俞任的大世界。世界塌了,俞任还要从废墟中爬出来若无其事地重建。围观者拍掌叫好,俞任只得自己咬着牙撑起十七岁的面庞。面子说你不能哭,自尊说你不要哭,伤口说你可以偶尔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