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春(16)
我摇着蒲扇,在凉水擦过的竹席上迷迷糊糊的想,还要再过段时间才会转凉。
杜素声就迎着那凉薄的月光,扶着相继的墙根,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姨母家里养的那只大黄狗平日里就跳脱,那天晚上更是吠个不停,把我吵醒了。在迷瞪间,我听到隔壁“吱呀”的开门声,突然心里惊跳了一下。
隔壁不是走了吗?
回过神来时,我竟已经披着外衫出门——我这是有多担心她们啊。
我小声地让大黄狗安静,它就呜咽地趴在地上,尾巴不住地向我摇晃,它总是肯依着我。我蹑手蹑脚进了隔壁的门,又是一道突兀的“吱呀”声。
“……”
我静听了片刻,那里头没有动静,我疑心是贼。
我随手拎了一根杵在墙边的捣衣棍,轻着手脚走进门边,忽然听到闷闷的一道哭声。
那道声音轻轻的,曾经发出过脆铃一般的笑声,我还是熟识的。
“杜小姐?”
“……”里面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是一片闷长的沉默。
良久,我推开门,只见杜素声坐着,依旧是那个位置,只是晚上了,没有那年的阳光。格子窗外的月光透了进来,她脸上有一层冰冷的水光。
她没有转过头,仍无声地淌着泪。
我猜,她的眼睛一定像是一面湖泊,把它能见的都包纳了进去。湛蓝的天与白洁的云,温柔的风与掠影的鸟,高高的水草上伏着安眠的萤火虫,可是夜已经深了。
所以,她能看见的只有灰沉沉的天,和一弯明月。
我开口打破了沉静,也是解释:“我疑心您家里来贼了,便来看看,”我见她不做声,又走了几步,心头忽然涌现了一种不详,“您不是走了吗?发生什么了?”
杜素声仍然坐着,不肯开口。
我奇怪道:“您不点灯能瞧见吗?我帮您……”
她这才开口道:“不要点灯——”
她声音太过沙哑了,咬着很重的鼻音,含混地我差点听不清。
“发生了什么——”
“你走吧,”杜素声打断我,“我要睡了。”
这话使我不能再问什么,我只能压下满心的疑惑,回道:“好吧,祝您梦好。”
那晚夜里我睡的并不好,做的梦翻来覆去,而那又是一层层出冷汗的惊梦,使我衣襟湿透,连早晨都没得到什么安宁。
第二日,姨母吃过早饭就唉声叹气,说杜素声和柳知絮走了,她就没什么说话的人了。
我还温着书,抽空回了一句:“她昨晚不是回来了?昨晚我听到动静,就去看了来,是杜素声回来了。”
姨母又奇怪又高兴,就出门去了隔壁。
那天她到很晚才回来,连一贯的饭点都迟了。且她回来的时候没有说笑,脸色也很阴郁,还有种隐隐的怒气,我问:“怎么了?”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一双微肿的眼里像是透着话,可她没说,却是摇了摇头:“别问了。”
可有些话我不问,风声能不说吗?
是冯开喝过酒,自己吹嘘出来的,他说……杜素声是非嫁给他不可了。
他像是一只蜘蛛,说的话就是织出的网,再淬过毒汁,使杜素声动弹不得,一动就能要了她的命,也因此,她被缚了一生——哪怕她拥有着一个不曾向命运低头的灵魂,也还是落得个伤痕累累的下场。
他这个烂人、杂碎、牲口。
杜素声彻底被他毁了。
我恨死他了。
我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
那天的晚上,其实是我与她相识多年以来,第一次见她落泪……在我走出门后,我静静站了很久,我听见了她的哭声;其实她哭的时候并没有声音,因为她将脸埋在掌心里,低着头,只在哽咽之际深深地喘两口气。
我听见的声音,其实是从她灵魂里发出的悲鸣,那种声音里透出的伤痛,好像是一道疤痕印记,在她身上烙过的一样。
那情形实在是太令我难过了,好像这世上所有的悲伤都被她一个人承受了。
怎么柳知絮不在她的身边呢?
我忽然有些怨她了。
自那日后,她就处在风暴之中。流言蜚语,如无处不在的乱嗡嗡的苍蝇、下水道的老鼠,同时被一块最肥美的肉吸引了似的,疯了一样钻进她的家里。
她不常出门了,难得那么一次,还是挑了一个很阴郁的早晨,与她一点也不匹配。她在挑菜,不敢看人,那户的老妇就直愣愣地盯着她看,像是要瞧出她皮囊下的灵魂是否知耻辱。
她默不作声,到最后只说:“就这么多,给我包起来吧。”
老妇为她捡了起来,那根稻草禾被她拎着,在将要送到杜素声手中的时候,显得有点瑟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