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在宫里住下了,照料之事,有宫人,有阿武,她便在高阳身边陪伴她,间或往上阳宫看望上皇。新城则独自出宫,偶尔也来宫里与她们作伴。
高阳见这样,总觉不大好,与晋阳说了几回,晋阳道:“再过几日,等孙先生给个准话,我便走了。”高阳欲再言,她便道:“你别赶我。”高阳便说不出来了。
这几日,阿武在她面前出现的次数格外多,面上的笑容却少了很多,高阳深为不安,恐冷落了他,阿武却反过来让她不要多思。
这种被淡淡哀伤笼罩的环境让高阳并不喜欢,她便常让太平来陪她,太平便搬了课业本子,来高阳这里写,高阳就抢了她师傅的饭碗,教起太平来。这回阿武没有将太平赶走,兴许也是知道在治病之期,高阳心中也是颇为忐忑的。
孙思邈不负他药王之名,约莫一月不断诊断、调整,终于被他摸索出一张药方来。
他奉上药方之时,恰好众人皆在。
孙思邈颇为羞愧道:“苦思许久,只得这一步了。此方暂可稍减殿下痛楚,但此病所损寿数恐是难得补回了。”
便相当于不能治了。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一室沉寂之后,晋阳率先问:“十七娘寿数几何?”
阿武看了她一眼,握住高阳的手,沉默地望向孙思邈。
孙思邈道:“观历来此病病发轨迹,殿下好生保养,许有十五年。”谁能猜透人之寿数?他也只能通过风疾的病发轨迹,而后结合高阳此时的状况,稍作判断,他顿了顿,又道,“老夫说的也未必准,宫中仙草灵芝无数,许能再延寿也未可知。”
言下之意,若有不测,提前几年也有可能。
阿武难得的冷静,唯有握住高阳的手在不住发颤:“望先生能留在京中,以备不时之需。”
孙思邈一把年纪了,再到处跑也跑不动,便答应了。他本也预备留在长安,将他一生才学皆修成书,流传后世。
晋阳双目通红,忍着泪,伏在新城的肩上,新城亦显悲色,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如此,便劳烦阿翁了。”高阳道,说罢便令人奉上诊金,送他出去。
孙思邈便出去了,余下的都是自己人。
气氛沉重的很,众人皆有心安慰高阳,然而她们只觉胸口堵得发慌,连张口都困难。最后,还是高阳道:“已有结论了,你们皆可安心了罢?”
十五年,也不算太短了。
新城扯扯晋阳:“再哭,太平都要嘲笑你了。”
晋阳抹泪。
阿武看看高阳,欲将手从她掌心抽出,高阳握紧,回头看她一眼,阿武便不动了,与晋阳、新城道:“天色不早,二位留了晚饭吧。”
二人自未拒绝。
晚饭过后,新城便拖着晋阳走了。
晋阳一步三回头的,新城见了,便没好气道:“你做什么这个样子,要是不舍,留下就是。”
晋阳瞪她一眼:“有这么与阿姐说话的么?”
新城甚为无奈地道:“是我错。”
晋阳叹息:“我知此时还是太后能安慰十七娘,我只是……”
只是不舍罢了,只是希望那个人是你而非太后,只是不能释怀,也不放心十七娘,纵使她看来能调节自己,比谁都坚强,你都不放心她。新城默默地在心中补充,她看了看晋阳,甚为勉强地弯了弯唇,望着前方,声音飘渺:“那就明日再来吧。”
晋阳低低应了一声,与新城一同登车。
车驾驶动,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夜幕之中。
孙思邈的那句“病根”埋了多年一直在阿武的心中,渐渐变作了一根刺,扎进肉里,折磨得她心神难受。
那必然是那几年留下的,她们分离的那几年。
愧疚,无尽的愧疚,害了至爱之人的愧疚与罪恶折磨着她,阿武禁不住想,若是从一开始她便不去撩拨殿下,是否就没有现在这样的结局。她本以为她会不愿,她本以为哪怕是死,她都不会舍得放弃与殿下的任何一点细枝末节,然而此时这般一设想,她竟发现,她是愿意的,若能换殿下一世安康,她愿意不再靠近,不再打扰。没有她,还有晋阳,兴许她们在一起,就无需那么多的艰难苦涩,殿下也不必落得一身病痛。这种不断的设想,不断的自问自答让阿武难受得要命,而愧疚也如冬日的飘雪一般积累,压得她喘不过起来。
只是,再设想,再愧疚又有何用,到底是回不到过去了。阿武只好后悔,只好加倍的对高阳好,只好战战兢兢的搜罗名贵的药材,继续张榜求医。
高阳很快就发觉了阿武的不对,她对她好,一丝不苟地呵护她。她们仍旧说话,仍旧相拥而眠,但有一层隔膜却在不知不觉当中生出来,阿武用这层隔膜将自己裹得紧紧的。更为出奇的是,每次晋阳来,阿武总会走避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