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戏(5)
她力气使得太大,手背与额侧的青筋接连冒出,看得我都面皮发紧一阵生疼,仿佛能听见她头骨被勒得咯吱作响的声音。
“慕之,你不欠我什么,你现有的一切都是你自己挣来的。只是,还有些东西,你终究是挣不来的。”
我将之前扣在案上的扇子推到她面前,翻过面。
“……好一个‘桃花扇裂负深情’,我演了这么多场《桃花扇》,没成想,台上总是我赠扇我负深情,台下却是赠我扇负我深情。”
我记不清我是怎么逃出自己的戏园的,只记得她的泪水,那是我第一次见她流泪。也是我第一次见她扮上了小生妆容,却扮不出儿郎模样。明明已扮得英姿勃发,明明抿紧了唇咬紧了牙,可泪水一涌出来,一切强撑出来的男子气概就成了虚化,教人一眼就看出是个女子,一个被人负了深情的女子。
即便如此,她还是美的,甚至更美。
眼泪反倒像在为她装饰,恰如花叶沾了露水,娇艳欲滴,不可方物。
可我不敢多看。那副场景,心再硬的人看久了,也会心软。
我原以为那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故事会以她的泪水作结。
我低估了她的气性。
第6章 6
成大事要娶徐慕之。
我知道此事时,已不早了,是在抬她进府的前两天。
我想了很多方式去劝解她,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立场,只得一次次托人传信。我甚至安排了人,只要她点头,就立马带她离开本县,去成大事只手遮不了天的地方。
可她不听,也不走。
她包着红绸的小轿就这样从侧门安安静静地抬进了府,没有迎亲仪式,也没有筵席。
自轻至此,自贱至此。
纵是如此,一面恼恨,一面还是忍不住怜惜。
又听得嘴碎的下人议论,她的新婚吉服竟是套白纱,成大事觉着白色不吉利,教她新婚当夜就挨了打。
想啐她一□□该,终究是出不了口。
还是没出息地为她翻箱倒柜找药箱,各种活血化瘀止疼消肿的药摆满了一桌。
想唤人拿给她,又觉得不合适,犹犹豫豫了一整晚。
第7章 7
隔日天蒙蒙亮,她便来问安了。
“太太好。”
她端端正正地跪在我面前,即便低眉顺眼,也能窥到脸颊上的指印。
“请起。”
于是她施施然直起身,在一旁坐下。
“今日一见太太就觉着面善,敢问能否容我称您一声姐姐?”
她抬头望向我,活脱脱一副“打肿脸充胖子”的镇定模样,让人不知从何怜起,反倒气不打一处来。
我用尽全力来克制牙根的痒意,故作平常。
“老爷对妹妹可还好?”
“尚可。”
“妹妹今后不再登台唱戏了吗?”
“嗯。”
她答话轻描淡写,可眉头还是打了结。
“你这是何必呢?”
“有人说有些东西我挣不来,我就偏要挣给她看看。”
“恐怕你不止挣不来,反是在推开。”
“我若不挣上一挣,只会被她推开。”
谈话到底是进行不下去,将药硬塞给她,便果断送了客。
我真是服了她,挣什么呢,有什么好挣的呢?
非要一根筋地踏着荆棘向前走,受尽委屈还要一味逞能。
第8章 8
她每日总是大清早就起,扮好戏装,在花园里吊嗓。
花园距我的小楼很近,出门略走几步便会走到那里。
于是便站定了看她唱戏,就像她还留在戏园里一般。
“今朝两下轻离别,一夜相思枕上看。”
“待我躲在花荫深处,听她讲些什么?”
她唱《玉簪记》琴挑一出,也不管有没有陈妙常与他相和,自顾自唱了下去。
唱及“躲在花荫深处”一句,偏巧不巧正立在花荫深处的我不由得有些心虚——她大概是知道我在此处了。
“听她一声两声,句句含愁闷。看她人情道情,多是尘凡性。你一曲琴声,凄清风韵,怎教人不断送青春?那更玉软香温,那些儿不动人?她独自理瑶琴,我独立苍苔冷,分明是西厢行径!老天哪,早早成就少年秦晋。”
眉眼间纠缠了万缕情丝,缓缓唱完这一出,便懒懒软在了之前差人搬来的藤椅上。
撇开唱戏不谈,她其实是个有些西派的女子,此前也只知道她闲暇时候爱穿洋装爱买些洋玩意儿,倒不知如今她竟还抽上洋烟喝上洋酒了……
“咳咳咳……咳……”
她边抽边喝还边咳,身体不由自主弯曲,像是要绷成一张弓。
她不是最宝贵那把嗓子了吗?如今可真是专会作践自己。
咳嗽停了,她的嗓音显得有些气若游丝。估计是方才咳得太厉害,一时缓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