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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花道(13)

当我踏入那幢简陋的民宅、被蜂拥而上的鬼子恶狠狠推搡着往外走的时候,脑子一下子就懵了。我奋力反抗,打断了几个人的鼻梁。拳头和枪杆雨点一般落在我身上,而后轰然一声,我的头部挨了一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对于这次的京都中国留学生失踪事件,中方在一个多月之后也接到了消息,领事馆派人正面交涉,大洋彼岸和旅日留学的中国学生中也爆发了几次游行示威,然而日军矢口否认,同校方勾结,咬定我们十几人在一次户外的同乡登山活动中遇难了。

那天我从混沌的噩梦中清醒,却没有睁开眼睛,就那样躺着。水泥天花板上几道黑糊糊的裂纹像狰狞的眼,狠狠瞪着我。窄小的铁栅门之外,守备的日军咕咕哝哝说着话。昏黄的火光投进来,照得屋子愈发黑暗,像一张巨大噬人的口。

这混沌之中,我感到自己仿佛做了个梦。过去五个月的光景像静穆的海水,我陷在它柔软的怀抱中,不愿醒来。洁白的浪花在海上翻滚,卷着清凉的樱花瓣,唱着那支动人的樱之岛国。川户乡……川户乡就像遥远海平线上的蜃楼,我破浪而去,要离它近一些,更近一些,再近一些……我猛然睁开眼,满头是汗。我听见了隆隆的炮火,震耳欲聋的厮杀呐喊,它们像铁器划过裂帛,嘶啦一声,就劈开了我的梦。

这是我被关押的第七天,我独自一人待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等待有人进来喂我一颗子弹。我见不到我的同胞和战友,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我心中的愤怒和焦急,早已被另一种巨大的茫然和罪恶所替代。我曾经被天真的爱情蒙住了直视现实的双眼,如今现实以更可怕的形象呈现在我面前,它给我当头棒喝,击碎了我所有不该抱有的幻想。

而现在,不知死亡何时会来临的日子里,我心中念想的,却只是那张红彤彤的、傻乎乎的脸啊。

又过了十天,浑浑噩噩之中,我听见门外鬼子玩忽职守中的低声交谈。

“那小子又来了?”

“是,接连三天了,在后面的门外一坐就是一个白天,赶不走呢。他要找个叫华段生的支那人,说是大学生,黑黑的高高的很英俊,喏,就是里面那家伙。”

“他怎么会知道人关在这里?”

“手里拿着颗制服上的铜扣,非要说是那人衣服上掉下来的,在门口捡到的。他说自己已经找了十几天了,问了无数的人,现在终于找到了,不见到人就不走。他也不想想整个京都有多少大学生,有多少那样的扣子。”

“没通报少佐么,跟里面那家伙认识,也是个支那的奸细吧。”

“少佐早就跟着大佐和将军去满洲了,他看起来是个地道的乡民,很有意思的小子,一生气脸就红,就让他坐在那儿吧,我不信他能等过十天。”

我完全清醒了,猛然坐起身,手往胸前摸去。制服第二颗铜扣所在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就像心脏被人掏空了一般,我的胸腔剧烈疼痛起来。

我踉跄地扑到门边,声嘶力竭地大吼:“放我出去!你们放我出去见他!听见没有,放我出去!”

似乎没料到一直安静的我会突然闹事,那些小兵愣了愣,掏出钥匙打开门,进来三个人围着我拳打脚踢。我瞅准空隙撞开他们,向门外冲出去,刚冲到门口,就被一枪托砸在脑袋上,血立刻涌出来,将视线染得模糊。

我瞪着血红的眼:“要不,你们杀了我!杀了我啊!然后告诉他我已经死了,把我的尸体给他看!跟他说,回去!回到家里去,不要再等了,不要再等我了啊!啊——————”我的神智,慢慢有些迷钝。

那些鬼子见打得差不多了,把死猪一样的我扔在地上,又走出去。借着最后一丝理智,我紧紧抓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裤脚,对他说:“求你们……每天中午,给他一顿饭吃吧……不要让他饿着。我的饭……我的饭给他,你们再给他加一些……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吃很多……”

我想起花道总是因为饭量大、吃不饱而嚷嚷着饿的样子,那鼓起的腮帮子和竖着的眉毛,那像头发一样绯红的双颊……我满是血的脸上,竟然不自觉地微笑了。

两个月后。

吱呀一声,铁门打开。三个日本兵走进来,架起我往门外拖。因为许久未见阳光,我抬起胳膊吃力地遮住了眼。

这两个月,我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由于伤口发炎,我高烧不止,日夜陷入半昏迷状态,却日夜竖起耳朵,捕捉门外士兵任何一声交谈。想到在不远的地方,有个可爱的人在望眼欲穿地等我,这狱中的一分一秒,都像漫长的年月那般难度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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