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中意(57)
正想着,那马车便在院落篱笆外停了下来,马夫甩了甩脸上的水,从车边拿起一盏琉璃罩住的提灯,动作利落地掀开了车帘,又替那车中人将伞撑开。
是谁呢沉蔻不记得裴真意向谁透露过这个院落,就算是人尽皆知她出现在了懋陵,光晤湖距懋陵市中也是有很长一段距离的。
但若是当真有心打探,这里倒确实也并不是什么秘密。
胡思乱想间,车中人已经探手挡住了车帘,踩在了车边上,又稳稳踏上了地面。
那身影被马夫高大的背影遮挡住,又很快隐在了伞下、为滂沱的雨所模糊,一时沉蔻便只看清了那人浅艾色的华服衣摆。
这人乘着高华马车,一身袗衣华服,马夫又并不像是随意雇来的,反而更像是大户人家里训练有素的仆从,各处都透露着一股高人一等的贵家气息。
好像是个什么大人物呢。沉蔻挑了挑眉,继续立在树后静静看着。
那“大人物”从耳上摘下了什么东西,递与马夫后,便径自撑着伞朝这院落走了过来。
那伞下身段纤弱多姿,是一段绝好颜色。如枝头轻雪,又如兰尖冷露。
直到这一刻,沉蔻才看清了这人的全部样貌。
第一眼入目是堆砌累累的华贵,不论是身上所穿、绣纹精妙的华服,是一路颠簸却半点未乱的寒鸦色长发,还是腰间玲珑交撞的环佩,沉蔻对这人甫一入眼的印象便是显而易见的体面矜雅,似是出自大户人家。
而这分金贵也压不住的,是她周身的质气。随着二人距离愈发靠近,沉蔻再度打量了一番后,只觉得此人周身气质是她所难解的纠缠复杂。
那行止身段分明都是一等一的袅袅风情、纤雅无双,却又无端带了一股明显的柔媚风尘气息。那气息在雨雾中显得缥缈迷蒙,若即若离间隐约难寻。
但当沉蔻将视线穿过那伞沿边滂沱的雨线时,又能看见那姣好绝尘的面庞上,神情分明是一派自持清高。
一个人如何能同时持有清高,又行止间沾染了风尘沉蔻并不明白,却也依旧觉得来人无端吸人目光。
便像是堕入了人间的高天莲瓣,跌落在了尘埃里。纵使姿态仍旧清高、极力挣扎着摆脱,却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污渍、为淤泥侵蚀。
总之,她比不过裴真意。沉蔻很快便下了定论。
裴真意是出淤不染的,从她的身上沉蔻从未曾找到过半点这般的风尘气。她的挣扎拼尽了全力,即便是将自己置于水火之中反复烧淬、最终变成昔日不可比的坚硬,她也从未让污朽侵蚀过心间方寸之地。
沉蔻想着,眼神便渐渐沉了下去,眉梢眼角都隐约攀上了绯意。
再回过神时,那人已经在院落篱笆外停了下来,过了好半晌都并无动作。
像是想要进来,又像是在顾虑什么,那人孤身支着伞,站在了倾盆雨水之中,让人看不清神态。
地面上为雨激起的泥点很快沾污了她的裙摆,为斜风吹入伞底的雨水也迅速濡湿了她华贵的衣衫,但时间越拉越长,她仍旧还是站在那里,半点动作也无。
她只是仿佛注意到了小楼二层之上的融融灯光,沉默之中视线偶然间会扫过那里。
沉蔻并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但等了这样久,也几乎可以确定此间诚然只有她一人,站在这里也并不像是有什么恶意,反而更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于是她终于主动从树后站了出来,视线带着几分犹疑地朝那人走了过去。
随着她踏出的那第一步,二层之上书房里的小灯也骤然灭了下去。像是被什么人忽然间吹灭,沉蔻知道,是裴真意停笔了。
篱笆外的人半点也没有注意到树后走出的沉蔻,只在那熹微灯火暗灭下去的那一刻,翕了翕唇,又用力咬住。
一时须臾的停滞之中,耳畔纷杂震响的雨声都似乎被无限放大。
雨势依旧,滂如倾盆。
34.故人相识
裴真意画完了画再抬头时, 入目窗外一片黯淡,一时竟然让人难分昼夜。
沉蔻似乎在某个她未曾注意到的时候出了门去,到此时也还未回来,也不知感到无趣了没有、是去了哪里。
想着, 裴真意加快动作收拾好桌案,将烛灯捻灭后起身走了出去。
夏日的雨来得急而大, 隐隐的雷声都在水天相接的莲湖尽头依稀可闻。
窗外风温雨暖, 即便是滂沱大雨也并无需畏惧。裴真意拿起了厅中沉蔻放着的雨披, 抖了抖后披在身上,走了出去。
裴真意近来感到自己出了些视力问题, 又或者是这片雾泽的浓雾实在太过深厚, 她总觉得远眺之时, 许多事物都模糊不清。
一如此时, 她为何像是看到了院落之中, 站着两个人
裴真意心下犹疑颇深,便干脆取下了遮挡视线的斗笠, 靠在廊柱上朝外扬声唤道“沉蔻, 是你么”
这一声下去, 真的沉蔻回了头,而另一个人则是纹丝不动。
裴真意暗道自己当真是昼夜不分、作画作糊涂了。那哪里是什么幻觉, 分明是个访客。
想着, 她微微摇了摇头, 放下了斗笠, 从门边拿起了另一把伞, 朝外走了出去。
烟水闭合,雨雾通天。
待到裴真意边解着袖口边走到那访客面前站定后,院中出现了长久的沉默。
“栩儿。”
一声低而带了颤的轻唤声出口,裴真意却置若罔闻,面不改色。
随着时间渐渐拉长,这样的沉默中很快便染上了些许尴尬气息。沉蔻很快便也猜到了来者何人,一时也就更加不好插话,只是讪讪地站在一旁,撑着伞等一个圆场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