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中意(40)
在南北游方、在受人委托,还是同年幼的她一般,受禁于此地
这样的想法其实自昨夜起便一直隐约盘桓在她心底,但到了这一刻,裴真意才真正直视。
前日时,元临雁问她知否师父亡于何地。
昨夜里,元临雁将那带血的、师父的银簪交予她。
而今日,元临雁将她引入这她从未踏足过的元府偏院。
一切都循序渐进,仿佛是云雾中长长的通天梯,每走出一步,都要比往日更加接近那腥风之下的真实。
一时连心间都怦然嘈乱了起来,一个个令人血液都喷张愤怒的可能性从眼前闪过,让裴真意不由得又握住了左腕,指尖收紧。
沉蔻见状如此,很快便伸出手,勾住了裴真意尾指。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贴到了裴真意身边。一时各自无言间,裴真意渐渐松开了攥在腕上的手。
“”裴真意抿了抿唇,抬眼看向沉蔻。
那眼神不再带着粉饰伪装般的淡漠清浅,也不再含有往日里看向沉蔻时的隐约笑意,而是全然的迷惘,仿佛是等待着蛛丝从上垂下的、堕在了泥潭深渊之底的空洞,仿佛正迷茫地等待着未降的命运,又期待着救赎的光明。
但当她同沉蔻对视时,她便很轻易回过了神。
那光明近在眼前。她此刻正勾着她的尾指,紧紧地贴着自己。
须臾的恍惚后,裴真意目光回复了笃定与清明。她回手握了握沉蔻指尖,旋即松开后摇了摇头,轻言一声“无事”,微乱的吐息也渐渐平复。
前人事、前尘情,不论如何都已作古归西。更重要的是如今与往后,该来的永远不会缺席,而逃不掉的人,也永远不会苟活于人间。
裴真意想着,被紧紧揪住的心也一时舒缓开,带着坚忍决绝的笃定,紧紧盯住了元临雁的身影。
若是她玷污了那最温柔、最为光风霁月不染尘埃的师父,我决不会再放过她。
若一切只是关乎自己年幼时的晦暗心结,裴真意当真疲懒于以怨报怨,也并没有那样强烈的心思要去复仇。她会避得远远的,就像从前一般,她会为了远离那肮脏而逃一般地绕开这一切。
但如今不同了。一旦这腐烂的真实将手探向了师父、涉及了她最为珍贵的回忆,这一切便能令曾经最柔软的人也竖起尖刺。
对于唯独不能辜负的人,便是拼尽全力,裴真意也定要给出交代。
她虽倦怠于许多事,也对红尘万事诸般随意,但不论如何,那或许是隐约的倦怠消极、是旁人口中的厌世,却也永远都绝不会是软弱。
“便是此地。”元临雁带着二人,走到了那小路尽头,停在了楼门之前。
“我想你也一定猜到了大半,甚至能把一切想得明白。”
元临雁立在那门前,没了动作,只是靠住了矮栏,面色上攀染了些缥缈笑意。
“这便是她死前所在之处,裴真意,她死在这里。再也没能出去。”元临雁仍旧在笑,她看着裴真意越发沉冷的面色,摇了摇头。
“你年少时常问我为何,那是你的心结,也是你从来弄不明白的事。如今,你是不是终于也知道了”
裴真意已经连呼吸都屏住,面无表情间,广袖下的指节咔咔作响。
“因为你啊,同她最像。你的哪个师姐都不像她,也比不过你。”
“你现在还以为我买来的那些小孩儿都是像你吗还以为这一切都是无缘无故吗”元临雁笑着,仍旧在摇头。
“你不过是她的赝品,乍看相似,内里却粗糙又劣质,比不上她半分柔软。我本以为你是能同她一样完美无瑕的,但用了这许多年、到了生涯尽头,我才当真恍然明白。”
“是从来便没有人能够比得上她的。一分一毫也不能够。只有奚绰,她才是我最珍贵的、黄泉碧落也仅此唯一的宝贝。”
24.皆不知
“唯独她, 才是我毕生所求。”
元临雁说着,面色带了些讥诮。她眼神缓缓下移,定在了裴真意脸上。
“而你,或不论是谁, 都永远不及她一分一毫。”她说着,目光微黯间从心口衣襟边摸出一片细小贝钥, 握入手心。
裴真意广袖下的手已经攥得不能更紧, 目光也渐渐攀染上温度, 一瞬不移地盯着元临雁。
这一切的根与源或许她早有察觉,也或许在无数个静默思索的瞬间有过种种猜测, 但在过往的一月月一年年中, 裴真意早就选择了刻意的遗忘与忽视, 同那种种的不堪与晦暗一道, 都只是在心扉之前一闪而过, 为她拒于门外。
于是在此刻,才是一切最真实的揭露。
元临雁神色里沾染了些偏执的笑意, 那笑似乎是拼命捏捺而出, 又似乎是她早已扭曲的心底映射, 一时入眼便半点也不像个笑,反而是那其中的阴郁意味更多一些。
她解开了门前錾花鎏金的小锁, 而后推门的动作悄无声息, 像是惊扰了那屋里什么人。
但沉蔻朝里看去时, 入目却只有一室暗尘。
气味腐朽, 入目昏暗, 裴真意微微闭了闭眼,才适应下来这微弱的光线。
室内的陈设万分精致,排排珠帘垂坠沾地,香炉精雕细镂,纱帘卷起,床榻高华,窗边架上还陈了一张精细无比、坠着银丝流苏的琴。
只是这一切,都蒙了一层灰。
沉蔻微微蹙了蹙眉,略有些警惕地看着身后合上的门。她绷着脊背将房中打量一圈后,很快便发觉雕窗边那琴虽精细无双,却少了根弦。
而对应着那花纹繁复的楠木床柱上,有着很显眼的、一圈圈细而深的缠痕。那痕迹深深勒入了柔软的楠木之中,将漆色都剐蹭剥落,露出了下层含着丝丝浅金的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