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中意(36)
这些东西都承载了太多她幼时的回忆,但那回忆到了如今也都只是一幕幕褪了色的画面,依附在这种种物件之上,虽依旧鲜活得近在眼前,却也再没有了共鸣。
那个弱小的、可悲的,号泣着渴求救赎、抵抗着日复一日扭曲诱惑的孩子,如今已经遁入了记忆的尾羽中、藏在了最蒙尘的角落。
一切早就将她磨得麻木又无声,纵使还不够坚强,却已经有了足够坚实的面具。
裴真意连着开了好几只锦盒,内里的东西都是如此,那回忆带来的新鲜感渐渐也褪了色,她渐渐没了兴趣,也不再想继续开下一个。
若是就往常而言,这绝不会是元临雁的做派。她绝不会半夜派一行人送来一堆封好的锦盒,而只是为了提点一些裴真意快要遗忘的桃源旧忆。
但或许是因为人之将死,其行也善,裴真意打开了这么些个锦盒后,也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于是她攥着那方绢帕,一时有些无趣地朝后靠倒在了椅背上,姿态诚然一派慵懒。倒是沉蔻兴致仍足,裴真意每开一个锦盒、每见一个物什,她都要里里外外询问一番此物故事。
于是眼下纵使裴真意已经没了继续看的欲望,沉蔻倒仍旧在软语催促着“还有几个呢,都一并开了罢。”
裴真意靠着椅背朝她眨眨眼“你开便是,我看腻了。”
沉蔻得了许可,便笑着从椅背上坐直了起来,伸手拿过了剩下的那几只锦盒。
依旧是些小物件,例如半根墨条、未写完的颜料方子。裴真意将那其中的几张颜料方子拿过来看了看,随即拿过了被那家仆一并从戊原送来的马袋,挑挑拣拣地往里放。
正翻看到第四五张,裴真意就听见对面沉蔻轻轻“哎”了一声,语调上扬复又下压,是个惊异又奇怪的尾音。
“裴真意,这是什么”她将那方打开的、排在最后的锦盒推到了裴真意面前,问道“这也是你的东西么”
裴真意放下方子,只朝那锦盒里瞥去一眼,就僵在了原地。
是一支簪,泛了旧的银簪。
沉蔻不明就里,只是被那旧银簪上斑斑块块的血迹惊住。她唯恐那是裴真意的东西、唯恐是裴真意在那样年幼的时候被这簪子伤过。
但只有裴真意知道,这并不是她的东西。
“是师父的簪。”她声音极轻地喃喃着答道。
银簪雕银杏,银杏绕春枝。
这是裴真意知事以来,从未见师父取下过的、最最贴身的簪子。
而眼下在师父故去的十余载后,她终于再次看见了这根银簪,看见了它泛了旧、蒙了尘的模样,也看见了那斑斑点点、已然干涸的血渍。
是师父的血吗就是这根簪子,要了师父的命吗
自看见了那根簪子,好半晌过去,裴真意都只是静坐在原地沉默无言。她紧紧地盯着那锦盒之中的银簪,样子似乎是想要拿,却又不知为何并未出手。
那边沉蔻眼看着裴真意面色里的温度急转直下,心下一时也随即揪紧。
纵使她不明就里,但眼下看着裴真意这般模样,便几乎也感同身受。
看着师父的贴身物上沾染了这样陈旧而触目惊心的血迹,应是很难过、很彷徨,也是很痛苦的吧。
沉蔻虽然并不曾有过羁绊那样深厚的“师父”,但于她而言,裴真意的存在却并不会比红尘中任何一束开蒙启智的光要弱。
这束光她愿依偎着,直到一切都失色。但在此之前,她不会让它为任何旁物所遮蔽。
沉蔻微微垂下眼睫,眼底里泛起意味不明却又强烈的潮涌,轻轻覆住了身边裴真意的手背,语调虽柔妩如往常,却又带了些从未有过的阴狠。
“我去找她。”
说着,沉蔻扣着桌沿的指尖划下深深几道刻痕,旋即松开,倏地从桌边站了起来。
裴真意并未能看到那一刻她眼底的决意,闻言只是心下闪过了一丝清明的光。
她抬起头来反握住沉蔻的手,语调里的彷徨与惧怕尽数褪去,转而攀染上了无畏与笃定。
“是。我去找她问清楚。”
说着,她勾起食指抹净了自己眼底的些微泪痕,扣上那锦盒便牵着沉蔻推门而出。
沉蔻被她这样忽然一拉,神色微微愣了愣,原本面色上的阴戾居然一时也消散了大半。
是了。她最爱慕的这个人虽然温柔,却并不是软弱。
但一切总是事与愿违,二人甫一步出客院廊庑,便被门外团团守着的守卫拦了个正着。
眼下已算得深夜,裴真意站在客院门前,一时远处传来的钟鼓乐声也仍听得清晰。
那声音穿过了客院外清雅的竹园,从斜面那方光色粼粼的莲池尽头传来,靡靡不散,又在耳边徘徊。
沉蔻皱着眉,显然也是听见了那非同往常的丝竹之声。
她自从知道了元临雁究竟做的是什么勾当,便觉得就连笙箫丝竹这等高雅之物,到了元临雁手里也怪恶心的。
二人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较不过门口那些团团守着的侍卫。
一时月色微弱、为云所蒙,道路上笼了彩琉璃罩的灯火也就显得更加明亮了起来。裴真意沿着来路回行,捏着锦盒的指节骨都由于使力而泛出了明显的白。
但不过是片刻,她又缓缓松懈了力道。
沉蔻牵着她另一只手,也轻声道“也罢了,眼下已经夜深,若是当真如此贸然去找那元贼,便指不定要看见些什么夭寿画面。不若今日便就此歇息,明日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谁也逃不掉。”
她语气幽幽清清,阴柔又带了些坚定,令裴真意无端晃了晃神,下意识应道“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