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中意(22)
师父从来都很康健,性子在裴真意的记忆里,也始终都温柔平和超越世间他人。更何况师父又还那样年轻,以至于当时没有一个人愿意去相信那是真的。
不过是云游在外一年,好好的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
于是那时候很快,大师姐便向同师父一道在外游历的二师姐递出了书信,试探着问她这消息是否为真。
这消息发出去,一时便如石沉大海,整整三个月都杳杳无回音。直到第三个月后的某一天,二师姐再忽然出现于山门时,身边便已经带了师父的棺椁。
那时候裴真意才方满十一,她曾同大师姐控诉过自己生辰时师父的缺席,也时刻都对师父的归期翘首以盼。但直至见到那漆黑棺木的一瞬,她才恍然意识到其实从今往后,将会有无数个转变与成长的瞬间,都再不会有师父的见证。
于是她也终于第一次明白了生死,明白了温柔良善、才思流溢的师父,那个月华清辉一般世间难觅,曾经也手把手教导了自己一切、为所有人敬佩瞻仰的光风霁月之人,是真的不在了。
原本桃源般安定的落云山,也终于在那之后变得清和不复。
山中师门内从来没有外人,于是一场只有三人的葬礼过后,二师姐很快带着她离开,留下了大师姐一人守承衣钵。
那时候的一切,在年龄尚幼的裴真意眼里都匆忙又恍惚,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梦魇,又像是刹那间破碎了镜花水月的那块沉石。
那破碎带来的涟漪一圈圈一道道,交错又重叠间将平稳的光面碎,也将一切都渐渐与最初的模样推远。
推向海内湖心,与岸渐去。
而那之后,就是她再也忘不掉的冰冷水下,和那冰冷之中孤鲸鸣泣般的庞然昏黑。
那是她第一次离开落云山,也是第一次见到朝中繁华的人间。
红尘万丈,风烟滚滚,都和她所熟知的落云山里那种静谧安宁大不相同。二师姐带着她离开落云山,由北朝南,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走过了朝中的半壁江山。
由此,她也得以第一次窥见了人间繁华之一斑。
那时候她是喜欢的,也是在隐约憧憬着什么的吧
许多年后的如今,裴真意已经无法再回想起那时的心境。而若一定要说,她也只能说出几个朦胧而不再有所共鸣的词来。
是无知而探寻、好奇又天真。是仿佛初临人世一般的迷蒙,仿佛醉眼看向朝花,露色都沾染了金光。
一切都新鲜又并无恶意,和缓地前延。
离开师门所带来的隐约恐惧也很快在这乱花丛中渐渐消磨平息,失去了师父的剜心痛楚也渐渐为斑驳的时光所按捺抚平。
一切都是换了种方式的平和而无忧虑,裴真意原本以为自己便是能够在这样的红尘中长大,长成和二师姐一般能够独当一面的坚忍之人。
但事与愿违。离家二载,途经江山人世,一切总还是到了那一天二师姐带着她,经临了川息。
大川停息处,往来皆富足。
川息是个很繁华的地方,于是人来人往间熙攘不断的川息市集里,她命里注定了一般,错身间便和师姐走散。
在此之前,她同师姐走散过无数次,而她只需要在原地等待便可,师姐总是会来寻到她。
但那天不是了。裴真意在人来人往的市集中,几乎从晌午立到了天昏,无人来寻。
带走她的不再是她相依为命的二师姐,而是川息府地世代显赫的高门权贵,元家的元临雁。
在裴真意的第一印象里,元临雁虽为显贵,却对她这样一个孩子十分客气。即便是她那个对谁都很冷漠的胞妹,乍见之后也仿佛对她并无恶意。
仿佛当真同世间任何人所崇扬的世家风范一般,元临雁将失落于市中的她带回府中款待,一切都并没有任何不妥。
而那之后的腥臭腐朽,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其实世间丑恶之人,总都尤其善于伪作善良。
裴真意在元家待的头三天里,元临雁信誓旦旦说着已在城墙告示处公布消息,她师姐必定很快就能找来同她团聚。
但随着时日渐长,裴真意也开始感到了不对。
师姐没来,还是没来,一直都没有来。她在元家府中,也丝毫听不见外面的消息。直到元临雁将她关进府中偏楼里时,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被骗了。
那偏楼中黯而无光,唯一的一扇窗也开在最顶端,小到连日月都难以看全。
元临雁或许始终都是在等她自己发觉,但裴真意却太过于相信她,从而对这一切都察觉得太慢,让元临雁最终失去了款待的热情。
为什么是我裴真意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看着面前的一幕幕混乱荒诞,都会一遍遍地问着那昏黑处的阴影,问牢笼外的元临雁。
在荒诞退场、狭小一束的月色从那高而不可触的窗中落入时,她也会将手从道道铁栏之中伸出,招摇着向前触碰,向着那唯一一点的光明喊着师父、喊着师姐,但在那源源不断咸而温热的泪水中,谁也没有来救她。
只有光怪陆离的一幕幕戏,在红烛昏罗内日复一日上演,流丹颜色从指尖滴坠,沾染了袖口又晕开在纸面,汇成一幅幅不堪入目的图景。裴真意年幼的心仿佛也落入了困兽已钝的指甲下,被用尽全力地一道道划拉,刻上了不可磨灭的深痕。
牢笼外魑魅魍魉的身影被灯影拉长,在昏红的烛光下摇曳。欢愉的笑声里混杂着压抑的哭泣,而那哭泣则很快又被更加缭乱的笑声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