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中意(13)
很快,在果盘被沉蔻扫空后,正菜也开始一一上桌。裴真意要的菜式并不多,只因到了晚间她本就食量不大,但按着沉蔻今日晌午时将邸店饭菜扫空仍未觉饱的食量,她还是稍稍多点了些。
于是桌上便仍旧四菜一汤,分量尚足。
上桌是釉里红盘装着的鸡汁茄瓠,配着好几份各色蘸料的一碟江瑶生,而后是虾仁煨青蔬,并一盏小巧的鹌子羹。
沉蔻好像当真十分偏爱水产,裴真意看着她对那大片的江瑶情有独钟,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珠帘静坠,纱幕微起,一时无言。
裴真意幼时,师门中向来跟着师父食不言,长大后她也总是孤身一人,如今进食时也就分外安静,以至于就连碗筷相碰的声音,细听也是没有的。
沉蔻见她吃得安静,便也有样学样地小口了起来。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却各自算得轻松。
8.霁月
待到再走出这高华酒楼,日头就已经全然隐落西山,只剩下一轮幽幽的月斜挂在了天边。
市中长乐街里灯火通明,熙攘不绝。
街巷拥堵,此间便也不再好戴着宽阔的幕离。裴真意将幕离摘了下来,卷起纱幕放在了背后。
所幸街巷另一边便是家面具摊子,裴真意看着那一排花花绿绿的面具,挑拣半天最终还是选了个未着色的素面,一式买下了两幅。
沉蔻却有些嫌弃,拿着那面具迟迟不愿戴上“这个也太难看了。”
她小声反对着,抬眼想去看裴真意的脸色,却只看见了一张毫无表情、雪白的面具脸。
那面具脸和她对视片刻,裴真意的声音从底下幽幽传来“难看才好,戴上便是。如今是夜里,戴上也可少去诸多事端。”
好吧。沉蔻沉默片刻,还是将面具戴了上去。
入了长乐街内,先前的昏黑黯淡便在瞬间一扫而空,入目各处皆是琳琅熠熠、满目生辉。灯火将街市映照得如同白昼,此间游人如织。
墀前繁荣,昼夜如一。四下人形与灯影交错,在街巷的门户与矮墙之上幢幢摇曳,像是极繁极乐之地,又似是靡靡迷离之所。
嘈杂又窸窣的人语声很快将二人包围,裴真意心间下意识浮出惶恐与不耐,那惊惧直击心底,将魂脉心弦都牵动。
裴真意捂住心口,压了压那股不可抗拒的颤动,微微闭眼间忽然伸出手,拉住了沉蔻袖摆。
“嗯”沉蔻回过了头,但两人都戴着面具,谁也看不透谁的表情。
几秒过去,沉蔻视线下移,看见了裴真意捂在心口上的手,随即也不再愣怔,而是伸手回握住了裴真意“怎么了是否不适我便说你不要勉强,眼下这样多难受这些东西虽然好看,但不看也并没有什么损失,反倒是你若是不适,叫我心下要生出多少愧疚”
说着,她就用力握着裴真意的手,欲要将她往回牵引。
听了她这样一通言谈,裴真意倒是缓缓松开了按在心口的五指。
倒是第一次听她一气说这样多的话。裴真意面色隐在面具后,此刻无人可见,便隐约带了几番无忌惮地微微笑了。那弧度轻而浅,似空山银泉中一弯新月。
有她的声音在,仿佛什么旁的声音,都再难侵入心间。
想着,被沉蔻牵在身后往回走的裴真意腕上使力,拉住了身前人。
“无妨,就那一会儿。”她说着,摘下了面具,眉眼含了几丝笑意,面向眼前人。
“你看,一瞬而过的事而已。如今当真已经无碍了。”
那面具摘下只是一瞬,裴真意似乎也只是为了露一露她面具下的脸。但即便只是那样的一瞬,沉蔻也清晰看见了她此前从未见过的、摇动人心的笑意。
她笑了啊。沉蔻也顿住了脚步,目光仍落在裴真意脸上。尽管此时她已经戴回了面具,沉蔻也仍迟迟未将视线收回。
“走吧。”戴回了面具的裴真意声音很清也很浅,丝毫听不出半分笑意,这不由让沉蔻心下恍惚,依稀觉得方才一幕或许只是幻觉。
是幻觉吗她仰头看了一眼为灯火映衬得微弱的月色,即便那光那样清浅微淡,也不由让人入目心驰神往。
若说她是幻觉,那么整个人间,便都不足为真实了。
长乐街灯火通明,游人垂眸去看那乌黑地砖时,还能看见那之上被磨得平滑却依旧依稀可辨的字样长乐未央。
诚然是未央,墀前长乐街各家店铺每日五更开张,直至次日三更才歇市,而两个时辰后到了五更,则复又开张,算得上是昼夜连营、通宵达旦的烟火迷醉地。
裴真意同沉蔻并肩而行,距离因为拥挤而贴得很近,两人都对这样琳琅华丽的夜间街市感到新鲜奇妙。
沉蔻是当真从未见过这阵仗,眼前街市之上罗列的几乎样样事物,都是她闻所未闻。而裴真意则当真是有太久没有到过这等熙攘之地,若一定要向时光的上游回溯,那么上一次行于闹市,仿佛还是年纪很幼的时候。
那时候她还太小,小到师父愿去偏爱她一个,小到两位师姐都对她关爱有加。
直到如今,尽管许多往事都已经在风尘扬沙中失去了原貌,裴真意也还记得那时候漫天的灯火里,师父将自己抱在怀中时,手中那串完整彤红、泛着流光的山楂糖。
那映着灯火、灼灼明明的颜色,直到如今都还难以褪散。
“裴真意”沉蔻指尖极轻软地点了点她肩头,语调柔而狐疑地问道“怎么了”
裴真意回过神来,眼前人正举着件成衣,将那描着水绿团纹的袖摆展开,抖给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