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中意(106)
“不论如何,为此付出代价的都只该是他们元家自己都不该是我们。不该是师父,最不该是栩儿。”蔺吹弦提及裴真意,一时声音极轻,膝头指尖却紧紧攥握在了一起。
江心亭缓缓看她一眼,伸出手去覆于她指上,良久也不过轻叹一声,轻轻握紧了蔺吹弦手背。
“却也不该是你啊。”
“这是几时了”
一夜无声后晨光还未破晓,房外铃声渐响。
裴真意对两位师姐那方谈话无知无觉,一时只自在房中悠悠醒来,微阖着眼吸了吸鼻尖,朝身边已经坐了起来的沉蔻问道“你困不困亦是方醒么”
“嗯,不困。”沉蔻正借着微蓝的晨光坐在床边,伸手揉了揉眼睛闷声应答,又点了点头。
昨夜二人倒是睡得并不早,不过到底是午后歇过,于是在这寂静山中的一夜眠便格外沉稳,以至于晨间早早便转了醒。
“还未日出,这像是寅时。”沉蔻倾身去拨开窗帘,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暗色原野,回眸朝裴真意道“外头来了两只羊。”
果不其然,裴真意再仔细去听时,便能听见那相较于远处铃声稍显更近的一二响动。
沉蔻正软着腰身靠在窗边,回眸间面色一派欢愉,一手握着只细口茶盏,一手指尖轻轻搓动,朝那远处小羊响了几下指,直唤“来”。
此间天色尚早,原野的尽头还只能令人看见一线极弱的微光。那光融入了黯淡的天地中,染上了一丝深沉黛色。
那方沉蔻身姿纤软,此刻又正是晨间方醒、衣衫微乱,裴真意从后迎着微弱晨光看来时,便尤觉她此刻形如天人。
这样近乎是出神地看了半晌后,裴真意才回过神来。
眼前沉蔻已经成功将那远处一羊一鹿都唤了过来,正朝窗外倾出了半个身子,举着茶盏朝那鹿鼻子上滴水玩。
那小鹿像是想要同沉蔻亲近,却又畏惧那落在鼻尖上一点冰凉的白水,便竟然就此将脖子一伸一缩躲起了沉蔻手中茶盏来。
“噗。”裴真意看得好笑,不由得也摇摇头,拢起衣衫下了床。
“你倒是每日都格外开心。”她笑着拿起桌上小瓷杯,抿了口里边沉蔻倒好了的白水,无奈道“总觉自从有你为伴,连我也变得整日无心无肺了起来。”
这话沉蔻反复品了几遍,尤觉意味不对,不由得嗔道“行嘛,那我看你便不开心去好了,没人想逗你。”
裴真意抿唇捏了捏她脸颊“然无心无肺甚好,我最喜欢。”
64.山中人
鸡鸣缓缓, 阡陌渐明。
江心亭安心看着蔺吹弦走出房门时, 天色已经将欲破晓。
她一夜未合眼,又前所未有地说了这样多的话,于是此刻便自然感到眉心隐隐有些生疼,一时不由得伸出手去, 垂眸间揉了揉。
让她头疼的大部分事, 其实都已经在此刻前翻过了篇。江心亭得到了蔺吹弦应许放手的承诺,也知晓了她将在一月内离山去往朝南的消息。
这些话纵只是个承诺、甚至还并未践行, 却已经令江心亭感到了安心。
蔺吹弦的心结由来已久, 几乎已经融入了她到如今的大半生命,一时难化、刻入了骨血。江心亭甚至相信为了这样的执念,她能够放弃任何人与事,包括自我。
这样的情意无论如何想, 都终究是扭曲又令人痛苦的束缚、是沉重当脱的枷锁,而非温柔的爱。
江心亭等她回山等了十余年, 如今一朝终于得偿所愿, 便更加不论如何也不愿放过这解开她心结的机会。
为此, 她不惜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也一定要让蔺吹弦有放开手的觉悟。
这一夜促膝长谈过后, 不论蔺吹弦的许诺是发自真心或留于表面, 江心亭都已经向她明确表明过心意。
“我只是你的师姐, 不是你的母亲, 更不是你的未来。你想看到我一生安乐无虞, 我又何尝不是我不需要你像是护着孩子一般护着, 更加不需要你为了我去舍弃什么。不论有什么问题,我想我都能够同你与栩儿一道面对。若是往后再有何变故,即便是让我离开这方落云山、远去云溪地,我也会接受。”
“”蔺吹弦闻言只是静默,并未表示出江心亭曾预想过的挣扎与反抗,甚至连辩解也未多言一句,而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或许她也是累了的。江心亭安然回望间,终于也从蔺吹弦眼底找到了疲惫,而不是这两日以来她始终伪装出的无恙。
一夜过得太长又太短,仿佛发生了许多事,又仿佛让人什么也抓不住。
江心亭太久未曾歇息,一时眉心连着额角都微疼了起来。
然即便如此,她却也毫无起身的意思,而只是默默回想着,径自揉着眉心,腰身微软了下来,手肘支在身旁几案上。
“湘儿。”
好半晌过去,她依旧是垂着眼睫,音调极低地唤了一声“我累了。”
这近乎呢喃的一语过后,吴云一立刻从屏风后的地面上跪坐了起来,又撑着地面站起身,随即不过三秒,便已经无声地绕行到了江心亭身前,缓缓俯身跪了下去。
她像是忘了此间究竟是何处境,也不再顾及自己于情于理究竟是否该出现在这里。
在江心亭那一声柔弱更胜往常的“累”后,她便即刻将心下千万种意绪都一律抚平,令她几乎万事不顾,只看得见眼前吐息细弱、倚靠在桌边的一人。
“师父。”她微微抬眸看着面前江心亭的脸色,极轻声地回了一句“徒儿在呢。”
“便知你在。”江心亭仍旧是垂眸揉着眉心,右手动作间,被掩盖住的唇角却隐约翘起了一丝,只是声音入耳仍旧波澜不变“还以为你便从来都是那样守礼。今日倒是狐狸尾巴露了个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