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中意(10)
裴真意清绝出凡尘,脾性也冷而疏离,聂饮泉从前便有所听闻,要想与这位裴大人有所接触,便除非是财厚路广的画商。
除去画商,裴真意似乎从不与师门外的哪类世中人有过过多接触。
聂饮泉十分庆幸,自己至少有着这家勾晴楼。唯有如是,她才得以与普通世人有所分别,得以见到了这传闻中色冠红尘的朝中名家。
“拍卖将自申时中始,”暖风微热,聂饮泉将手中折扇抖了开,在颌下微微摇了摇,续道,“届时墀前富贵人家悉将前来。在下会在此栏前为大人设纱幕屏障,必是周密,无人可犯。”
“不才多有劳烦,还望主家宽容。”裴真意听完,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微微倾身行了个礼。
纵使用着谦词敬语,聂饮泉也难从她声音里听出任何一丝的人情。仍旧是如高山冷瀑,深涧寒潭,让人难以捉摸清楚。
遥遥隔着五步之远,聂饮泉看着眼前浅青纱幕之下迷蒙绰约的身影。
那身影如松如竹,柔却非弱,纤而挺拔。无端像是云间雾凇,自有清烟缭绕,是让人一眼便不可释怀的人间绝景。
而这就是朝中负了盛名的丹青大家,奚抱云行三的弟子,才貌绝尘的裴真意。
聂饮泉想着,心悦诚服。
一场拍卖皆是书画,不过以几位墀前本地的新手开场,用云游至此的大家压轴。
裴真意的画作放在最后,于是面对那开头,她也只能等。
新人画作,无非风格平平,都还未脱出摹写先人画作的条框,少有趣意。
裴真意看着台下那些十幅中五幅都十分相近的仕女风光图,有些百无聊赖。
她微微撩起了一角纱幕,看着勾栏前飘扬的厚纱帘,又看向那纱帘之上由红丝牵引、在风中与轻纱同舞的细小金铃。
那金铃飞扬却又轻盈,在日光下跳跃,碰撞间玲珑作响,将高台之下的嘈杂人声都远抛在后,渐渐模糊。
裴真意看着,便将视线落到了与自己不过数拳之隔的沉蔻身上。轻软纱幕遮去了她身形,一时光影也并不留情,斜照在轻纱之上,让裴真意无论如何去看,也仍旧什么都看不见。
于是这份百无聊赖便变得更加明显,裴真意微微叹了口气,视线又开始游移不定。
直到而后的画作上了台,她目光微凝间蹙紧了眉,终于也有了些旁的反应。
“怎么了”沉蔻看着站在栏边的裴真意明显在微颤,有些不解却又担心地靠近了一步,微微撩起了她一截纱幕,将手探了进去,握住了裴真意的手“是否不适可有哪里难受何以如此”
裴真意并没有回答,而五步外站在另一节廊柱边,一道看着拍卖会出神的聂饮泉也注意到了这异样。
“裴大人”虽然她此刻并看不见裴真意的神情,却也感受到了裴真意态度的变化。
向来听闻裴真意脾性古怪,有时甚至会在画作拍卖的前一刻将全部画作撤走、不再出售。而那些情况,通常只会发生在一种前提下。
朝中传闻,裴真意痛恨荒淫。
于是但凡与她同场的画作中存有不雅之图,那么便是正中了死穴、自寻死路。
那不雅并非是就说全然下作的春宫密戏,而即便有时只是为博人眼球、作些噱头而带了些赤裸春意,这位裴大人往往也忍无可忍。
而眼下,聂饮泉终于也注意到了那拍卖会中正悬着的新画。
看着纱帘之外高悬的二女宵浴图,聂饮泉面色也局促了起来。
那宵浴图风情非常,堪称春色欲滴,已经俨然超出了仅为雅观美感而裸露的范围。而若仅论画工,其实这也算得上是惟妙惟肖、活色生香,但多无奈,居然偏带上了这样的一笔。
眼看着裴真意有拂袖便走的趋势,聂饮泉急了。
在裴真意有所动作之前,她当机立断撩开了自己面前那块纱帘,对着台下便扬声道“这是谁的画为何在此撤走,立刻撤走是谁自作主张用了此画把人给我赶出去”
她并不记得先前收录时,有过这样一幅画。若是当真有,她又如何可能不发现、如何可能在此当着裴真意的面公开展出
一时底下的人得了楼主这句话,便立刻就开始撤画赶人。
聂饮泉见状,立刻便放下了手中纱帘,而后朝裴真意方向进了一步,拱手赔笑道“裴大人,实在是意料之外,绝非我本意,还望见谅。”
裴真意的面色此刻若不是为面纱与幕离所掩,或许当真能够冻死什么人。
她沉默了许久,才断续着吐出屏着的那口气,音调极压抑地问道“聂大人,我当你是正经人家,才到此地贩卖画作。为何,你便要在我眼皮底下,宣卖此等下作之物”
那二女宵浴图的样貌,即便撤下,也仍旧还在裴真意的脑海中迟迟难以化去。
仅仅是那一眼,也令她感到了足够的全然窒息。
她看到的只是那一幅二女宵浴图,但那一秒浮现在她眼前与神识之中的庞然巨物,却远不止如此。
迷蒙琮琮的铃声似近似远,铃上红丝仿佛在那一瞬将过往与现实牵连。透过眼前那画,她看见了年少时深陷过、到如今也没能全然脱出的,腥臭而糜烂的地狱。
梦魇中恶鬼的尖笑与戏谑声浮出水面,狰狞的面孔与赤裸的妖鬼,在那一刻浮现至她眼前。
肮脏的、冒犯的、令人难以忍受的腥风,那一刻似乎又从牢笼之外扑面而来,让裴真意想起了那从指尖传入心内的刺痛与滚烫,让她想起了在纵横交错的铁栏之内窥见的、从年少到如今不可忘却,深恶痛绝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