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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岛不见旧时风(104)

作者:林子周 阅读记录


“排球社?好像是不错。我喜欢看女排比赛。排球社女生也挺多的吧?你们知不知道排球社招新是谁负责?”

“好像是……”她心中忽然萌生一类恶作剧时惯有的按捺的快乐,“她们理事长?”

“谁啊?哪个班的?”

这次,大头终于比她先开口了,大头用一种好似机器人般的电子音——她最近正沉迷于扮演智能ai——卡顿着说:“13班的、方泳柔。”

那天晚上,周予也做梦了,梦见她站在排球场上,打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漂亮发球,方泳柔跑来接,忽然大喊一声,喂!这么烫手,你丢给我干嘛?她冲方泳柔笑,就像她骗她寝室里有蟑螂那会儿一样,顽劣、幼稚,但知道不会被怪责。风将她与天上所有的云都往前吹。可方泳柔一动不动地站在网后,离得近了,她才发现她撇着嘴角,怨怨地说,反正你也无所谓。球网像楚河汉界般横亘在她们之间。天上的云都卷成一团,变厚,变黑,下雨了,瀑布般的大雨,一切都在大雨中消失,只剩下一座被雾笼罩的灯塔,如观音娘娘腾云驾雾、隐隐发光。她努力向着那光走去,可怎么也无法抵达……她感到每一步都踩不到实处,好像在泥泞中如游魂般飞,忽然腿上用力——

她骤然弹起,按住僵痛的小腿。抽筋了。

骨骼与筋肉都在向着成熟生长,养分不足,因此打破长夜叫醒了她。

她讲给阿妈听,阿妈说,晚些送你回学校,顺路买箱牛奶给你带去。

阿妈正用电脑看些满屏英文的文献,她窝进书房角落的一把皮椅里,自己找了本书看。母女两人静静地与彼此待了一会。

乡下的阿嫲在这家里住了一个礼拜,像颗被风刮到此地屋檐下的草籽,被刮到何处,就照着何处的地势生长,汲取自己所能触及的养分、避开坚硬的岩石。她很快在不断试探中摸清了儿媳的底线,找到令自己能够在这个家中生存下去的方式,并在儿媳懒得着眼处作威作福以寻求自己内心的平衡,比如她总背地里欺负小朱,挑刺小朱买的菜、在小朱干活时从旁指指点点,而当钟琴板着脸回到家、办公或是读报时,她马上大气都不出,连带行动都变得轻手轻脚起来。

她们婆媳二人相安无事地同桌吃饭,当阿嫲嫌弃桌上的汤淡得像烧锅水,阿妈就和颜悦色地说,我口味淡,照我的口味做的,你吃不惯就出去吃点。阿嫲当即闭嘴。餐后,阿嫲总会提出要求,要喝酒柜子里某一瓶收藏多年都未开封的名酒,她早看出儿媳将这些都当作苍蝇肉,可总要不情不愿地特意询问,以表对儿媳一家之主地位的尊重。

每一次,当周予以为口角一触即发时,两个女人间总是你来我往地拉扯住微妙的表面平衡,她不免想,若是李玥跟齐小奇,恐怕话到此处已经吵过80分贝了。

能够将情绪如此收放自如,成年人真是可怕。

周予问阿嫲,最近还做噩梦吗?

阿嫲说,在这里当然不做。就是那老厝,邪,你阿公在家里,不肯走。我看他也不懂坐车,没办法跟我到城里。再说城市这么光亮,怎么会有鬼?鬼都在乡下,乡下才有穷死的鬼、饿死的鬼,还有你阿公这种讨债的鬼。

周予将此番话转述给阿妈听。

钟琴宠爱地笑了一下:“农村老太太说什么你都信?你去问问她,干嘛半夜起床偷喝我的酒。”

“你是说,阿嫲说谎,她在我们这里也做噩梦?”

“她做噩梦又不真的是因为家里有鬼。梦是人潜意识的投射。一辈子担惊受怕,梦里自然就有鬼咯。”

周予放下手里的书。“怕什么?怕阿公把她杀了?阿公活着的时候,是不是经常打她?”

钟琴的嘴唇因手托住下巴而抿成一条直线,目光寸步不离屏幕,“妈不知道别人的家事。要不你问问她本人,问问你爸。”

“不问。”周予重新拿起钟琴的《系统解剖学》。

“怎么样,是你支持让你奶奶来住,现在呢?觉得她在家好吗?”

她不愿意说不好,也难以违心说好。阿嫲在家,算不上给她带来多少不便,可她也暗自认为,阿嫲的存在就像完美乐章中那个弹错的和弦,刺耳、突兀,破坏了美的完整性。这想法未免势利,可却是人性难违。“……至少,你跟她也不是不能共存嘛,她也不会跟你吵架。我还以为你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

“当然有。是你妈我懒得旧事重提。难道你还以为我跟你奶奶会跟那些肥皂剧一样,每天闹得不可开交?我才没那个精力去跟乡下老太太吵架,浪费生命。你奶奶虽然没文化,也算是个聪明人,可怜她一辈子,什么都不精通,最精通的,就是怎么寄人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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