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很值得(7)
作者:洛阳姑娘 阅读记录
纵横姐姐笑着摸了摸她的袖口:“怎么小胭脂今天这么美呢。”又把那一朵白昙花,递给她。
小胭脂几乎屏住了呼吸。这花……
第六折
昧昙花!
我是不是不用死了呀。
我是不是,也可以拥有毫无瑕疵的年轻身体。
“姐……姐……”
她穿着水红春衫,像槐序石榴初展蕊。这件衣裳是有一年她的生辰,爹爹没有多余的银两,用人家烧坏的瓷瓶换来的。这是衣裳是另一个姑娘定好的,却一直不去布行拿,所以掌柜的才肯换。这是小胭脂最好的衣裳,从前她都不肯穿。今日穿起来,是因为,她想着,那两个姐姐可能不回来了,她的命还不知能撑到何时,所以,再不穿,就没有机会穿了。
“这就是昧昙花。“纵横满心温柔地说着谎,“以后,你的日子还很长很长。好好过。”
纵横在心里小小地吐槽了自己一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细腻温柔了。这完全不是我啊。
那一颗高冷的夜明珠就揣在她的袖子里,纵横心想,她听见我这么说,不知道是何心情。
三个时辰后。
云雀啁啾,黄鹂细语,倒是一片春光宛转。夜明珠变成人形,坐在地上,纵横却直接躺在地上,头还试图把夜明珠的小腿当枕头。
夜明珠面无表情:“别动了。”
纵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我不枕个东西我睡不舒坦啊。”
夜明珠的玉指轻轻搭在眉骨处:“你又欠揍了是不是。”
纵横连忙离开美人的裙摆:“不是,不是。”
夜明珠这才罢休,神色如常:“张家父女那般欣喜若狂,你怎么不愿意看见,携我出来了。”
纵横想了想,沉吟道:“其实,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做了件有意义的事。如果两个月后,小胭脂还是死了。不,没有如果,她一定会死的。”
夜明珠说:“最后两个月,时间也不是很短。你这样做,会让她满怀希望的离去,而不是在绝望和恐惧里离去。”
纵横:“你寻到张夫人了吗。”
夜明珠语气顿了顿:“寻到了。”
“她知不知晓小胭脂的病已经……”
夜明珠低声道:“知晓。”
“那她,与你说了什么呢?”
夜明珠叹道:“她不愿意去见张姑娘。她重新嫁了户人家,家境很殷实的样子,想来过得不错。”
纵横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该说什么呢?
这件事里,谁也怪不得。纵横知道,每个狠心的人都有或多或少的苦衷,没有谁一生下来就像当个薄情之人。
纵横又枕上了夜明珠的小腿,这一次她没有说话,兴许是懒得提点了。纵横说:“你觉得,张夫人还爱张姑娘吗?”
夜明珠认真应道:“这个答案,兴许连张夫人都不知道。我却觉得,大概是爱。至于她为何不愿来见张姑娘,也许是不想看着她死去,也许是不愿回忆起这一段绝望的记忆,也许是,她觉得对不住张姑娘。”
纵横眨了眨眼睛:“谁知道呢。”
夜明珠没有说话,只是眼角眉梢透出微微的笑意。
纵横忽然说:“我想,你其实一点都不讨厌我。”
夜明珠:“你要脸吗?”
纵横:“你就说是不是。”
夜明珠:“你真无聊。不是,我见过最难缠的妖僚,就是你。”
夜明珠很难生气。
多年岁月流淌,造就了她总是平和的心性。她总是觉得,世间便是如此,无事可动心,便无事可烦忧。
可是有的时候,纵横的一举一动,就会一下子触怒她。而又有些时候,纵横的一颦一笑,又让她觉得心安。
对纵横的感情,说不清道不明。她觉得,自己当然不讨厌她,却也说不上欣赏。但是就是这个一个了解不深结识不久的女妖,让她发现原来自己也有如此丰富的情绪。
纵横心想,口是心非。不过她也不敢真的把这个美人儿惹毛了,好不容易她默许了自己把她当枕头。就享受着有美人枕头的滋味,一边闭目养神。
医馆中,齐大夫灭了灯烛。他看了看烛台上许多飞蛾灼焦的尸体,叹了口气,吩咐施药的弟子来蒙上灯罩。
弟子应道:“师父,这些白蛾看见火星就扑。咱家的灯罩上了,旁人家的没罩上,这些小东西还免不了一死。何必呢。”
齐大夫笑了:“罩上罢。总是有用的。”
弟子又分拣了一会儿药材,细细嗅着说:“师父,春天里雨少,药也不易霉坏,这茯苓还有香味呢。”
在灯烛映出夜明珠的脸之前,她隐匿了自己的身形。
弟子又说:“楼知府的丈人病好了,要给师父送个匾额呢。说是明日着人抬进来。”
齐大夫还是笑得淡然:“人家既送,我便收下。好歹是心意。你明儿收下来,好生收在库房里。”
弟子疑惑道:“师父您老人家收了那么多匾额,怎么不挂出来啊。”
齐大夫安详地看着罩上灯罩的烛,眸子很是有神:“人哪,都把心意收在心里,哪有摆在外头的。”
又一个弟子进入房中通传:“师父!张公子求见!他说他……他说他寻到昧昙花了!”
齐大夫眉心一皱。
怎么会呢?
当初他开出这一味昧昙花,是为了医他的心,不是为了医他女儿的病。人有个念想,有个希望,才不容易倒下。
终日活在寻寻觅觅里,就没有那么多心思去绝望了。
世间根本没有昧昙花。齐大夫老了,他年轻的时候,师父曾经传授过他很多医术,印象最深的不是什么包治百病的良药,而是有一本书上说,昧为蒙昧不知,遮天蔽日;昙为花中传闻,不得常见。昧昙昧昙,指人世间的执念可由期待代替。
齐大夫担心,张公子像是被人蒙骗了。
张公子闯进来,好像要羽化登仙一样的欢喜,原本浑浊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大夫!大夫!昧昙花!我寻到昧昙花了,我的胭脂!我的胭脂有救了!”
一朵洁白的叠瓣昙花,躺在张品手中。莲花银光绰约,花瓣轻轻舒展,犹如美人衣袖。无一不预示了这花并非凡物。
齐大夫见多识广,一辈子,什么草药没见过,什么花草树木飞鸟虫鱼没研究,却独独没见过,这样的昙花。它的的确确是一朵昙花,只是被摘了下来,还能保持花开的模样。
过了许久,齐大夫方道:“张公子,敢问这花自何处寻来?”
张品已经语无伦次:“是两个绝色的女子赠的!那两个女子不似俗尘中人,倒像是神仙!大夫,那一日我蒙骗了大夫!来我家的不是两个公子,是两个姑娘!”
他又如梦初醒一样握住齐大夫的衣袖:“大夫!大夫!这到底是不是昧昙花!是不是!它能不能救我女儿?它能!对吗?”说到最后,几近疯魔。
昙花花瓣悄然开阖,仿佛是谁平淡地看着凡尘中的一切。
夜明珠忽然觉得,自己理解了齐大夫的目的。
他蒙骗张品,不是为了趁机牟利,是为了给他一个希望。就像纵横一样。
事到如今,兜兜转转,齐大夫会告诉他真相吗?
告诉他,他能提早有个准备接受女子的死。
不告诉他,他能充满期许地与女儿度过女儿不多的余生。
世间事,往往没有对错之分,两难相妨,难以抉择。
此时此刻,夜明珠静静地立在那盏烛灯旁。齐大夫偏过脸去,也看着烛灯,隐去那遮不住的不忍和怜悯。张品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跳动的烛火,好像正熊熊灼烧的是他的心。一只飞蛾顺着火扑了过去,又被灯罩挡住。飞蛾停留了须臾,便振翅飞走了。
齐大夫好像在心里做了个艰难的决定,转过身去,温柔地看着张品:“是。张公子,你的女儿喝了用昧昙花作药引的汤药,也许肺痨便会好。张公子,苍天垂怜,令爱命不该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