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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宴(39)

作者:昆仑山上玉 阅读记录


郭淹听到天子提起薛婉樱,掷地有声:“正是因为皇后是薛家女,才要避嫌。臣不过草芥出身,周身一切,全赖陛下恩赐,句句所言,无一,不是为了陛下。”

“好了!”天子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似乎对他牵扯到薛婉樱甚为不满:“你倒还非议起了皇后。”

郭淹叩首:“臣不敢。”

他想起往日琼林宴上远远见到这位出身薛家的皇后的模样,内心里不知怎么总是隐隐地生出一种不安感。他总有一种直觉——皇后远没有众人看上去的那样贤良淑德。

*

随着赵邕被流放岭南,轰动一时的周太后别葬一事算是暂时地落下了帷幕,尽管下一次风浪再起,并不遥远。

不知是否是因为那日郭淹在天子面前为赵邕求情反倒激起了天子内心深处的某些胜负欲,原本在薛婉樱的哀求之下,天子已经答应下来赦免赵邕的妻女,但临到头来却又反悔仍将赵邕的妻女没入了掖庭。赵邕的爱女赵亭姜年方十四,原本已经定下了洛阳豪族,对方却在赵邕被贬后迅速悔婚另取。

咸宁很是难过。

她是天子的第一个孩子,天子向来都很是娇宠她。她年岁渐长,早已知道了父母之间远不像她孩提时以为的那样琴瑟和鸣。至少对于她的母亲来说,皇后和妻子都只是不得已需要扮演的一个角色。天子也远远算不上是一个好丈夫,每当咸宁看着父亲身边那些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新宠一波又一波地换新,她就会由衷庆幸起母亲在这段感情中的游离。可天子之于她来说,毕竟还是一个不错的父亲,她也天然地对自己的父亲有着浓重的孺慕之情。

然后好友一夕之间,因为自己父亲的一道诏令,家破人亡。这件事无疑深深地冲击着咸宁固有的认知。权力是一头足以吞没一切的巨-物。难怪所有人都既畏惧它,又渴望它。她就这样在自己十三岁的春日,认识到了权力本身兼具的美妙和恶毒。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没有注意到脚下的青苔,险些滑了一跤。好在她踉跄几下,终于还是勉强站稳。抬起头,入目是一间陈旧的厩房。原来宫中还有这样破旧的存在,咸宁抬起头打量着屋檐的蛛丝,又垂下头去看台阶下的青苔,在心中默默地道。

掖庭并不专指某一座宫殿,而是宫中的偏僻一隅。在这里住着的女人也身份各异,有的像是赵亭姜母女一般是犯官家眷,有的则是被天子宠幸过的却没有位份的宫人,这两年来天子多内宠,宫殿渐渐地便有些住不下了,因而有时一些虽有了位份,却并不受宠的低位妃嫔也会住在这儿。

咸宁此前从未造访过掖庭。

她是天子长女,中宫嫡出,身份尊贵,低位的妃嫔见了她尚且要行礼。掖庭很乱。她的乳母曾这样告诫过她。可这样她就更要来了。掖庭这样乱,亭姜性子又软,会不会被那些霸道的宫人刁难?

害怕被乳母阻拦,咸宁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来掖庭的事。她慢慢地登上庭阶,推开了那扇门。

门也很陈旧,只是随手一推,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赵亭姜坐在床榻旁,听到门口的声响,有些惊惶地转过头,等到看见是咸宁,千万种情绪涌上心头一时间突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她抿了抿嘴角,别过脸,冷不防母亲薛氏躺在床上猛地咳嗽起来。

“公主金枝玉叶,又何必误入此地,还请回去吧,咳咳……”

咸宁的脚步缓了下来。她知道赵亭姜的母亲这是将对天子的不满迁移到了她身上。

赵亭姜下意识想要阻拦母亲,却又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是她的父亲将她的父亲流放到了岭南那样的瘴气之地。

咸宁沉默片刻,转过身,朝屋外走去。

赵亭姜抬起头,远远地望了她一眼,起身为母亲倒了一杯水。

宫中御医,向来只为贵人看病,便是高位妃嫔身边得用的宫人,生了病,也不过是费钱买两碗黄汤灌下去罢了。像他们这般的犯官家眷,能免去织室苦役,已是不易,赵亭姜曾向为母亲找个大夫,但宫中之人无不畏惧她们母女二人如虎,连个传话的都没有,更不必说有太医愿意为薛氏问脉。

咸宁一路小跑离开了掖庭,跑得太急,踩了好几次裙角。她一路跑到太医院,太医院当值的医正见了她,无不凑上前行礼,“公主这是——”

咸宁胡乱抓起一个年轻无须的太医就要往掖庭跑,那年轻的太医被她吓得不轻,连连摆手,将衣袖从她手中救了出来:“还请公主不要为难微臣,宫中问脉,必定要有院判的准许,否则一律视为擅闯内廷,微臣惶恐。”

咸宁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那能给孤问诊么?”

她回忆着薛氏的病症,一一道来:“咳嗽不止,略有发热……你开一帖药来。”

*

赵亭姜再度听见敲门声的时候,不由愣了一下。薄暮时分,残阳如烬。她推开门,看见咸宁因为跑得太急而涨得通红的一张小脸。

“你这是——”

见她开了门,咸宁从怀中掏出两包草药,一股脑塞给了她。而后匆匆道:“我该走了,不然乳母该向我阿娘告状了,亭姜姊姊,往后我还会来看你的。”

第34章

尽管咸宁竭力遮掩,不欲让她的傅姆和母亲知道她造访掖庭宫的事情。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宫闱中, 尤其没有。她造访掖庭, 又强令太医给薛氏看诊的事还是很快地经由宫人之口传到了薛婉樱耳中。咸宁的傅姆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呈禀完毕公主的行踪,便以额贴地,再不敢抬头。

涂壁立在灯下,向薛婉樱投去一个忧虑的眼神。

天子既刚愎自用, 又多疑薄情, 尽管他对于咸宁公主向来还是宠爱的,可谁又能保证这一次不触及他的逆鳞?

甄弱衣搓了搓手, 咳了一声:“公主年纪轻轻,却知道友爱同伴, 正是一件好事。”

涂壁当即黑了脸。公主挂念犯官家眷, 甚至不惜身涉掖庭那样的地方,岂不正是在打天子的脸面?假如天子因此以为咸宁公主对他的决议多有不满,乃至迁怒到皇后又要怎么办?她张了张嘴, 正想说些什么,冷不防的,薛婉樱叹了一声:“都出去吧。”

涂壁立即面露喜色,扫了甄弱衣一眼,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就差摆出个请的姿势把甄弱衣拉出丽正殿了。甄弱衣就是岿然不动地站着,甚至还好整以暇地露出了一个微笑。涂壁怒了, 刚想说她难道没有听到皇后的话?薛婉樱却扫了她们一眼,随手指了指她和地上跪着的乳母,扶着额头轻声道:“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必留人伺候了,弱衣陪我说会儿话就好。”

涂壁心想,甄贵妃不会是百年的狐狸修炼成精了吧?不然何以解释皇后对她的百般维护?但很快的涂壁又在心里抽了自己两个巴掌——纵使甄贵妃是百年道行的狐狸,难道皇后是昏庸不堪的纣王?她垂下头,拉起跪在地上的乳母,很快地走出了丽正殿,又顺带掩上了门。

外头的天光渐渐地暗了下来,原来已经过了申时中。

窗外的月亮很模糊,只有一道小小的印子,甄弱衣坐在案几后,盯着那轮弯弯细细的月亮,看了有半刻钟,听到薛婉樱在她耳边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也跟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薛婉樱问她:“你又在烦忧什么?”

甄弱衣转过头看向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我在烦忧阿姊正在烦忧。”

她这话说的绕口,就连薛婉樱也是愣了片刻才反应了过来。

反应过来后,薛婉樱没好气地拍开甄弱衣的手,瞪了她一眼:“就你最贫嘴。改日我将你说的顽皮话写成话本子,指不定高太后听了都要捧场。”

薛婉樱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在甄弱衣面前揶揄起自己的婆母。甄弱衣和她相处的这两三年间,逐渐觉得薛婉樱的形象开始变得真切起来。过去薛婉樱固然也很好,但那些像镜花水月一般的美好毕竟是飘渺遥远的,只有当她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才能看到面纱下真切的笑,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觉得薛婉樱是一个凡人,而非天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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