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平四年,春。
金玉堂在押解途中暴毙而亡,仵作验尸之后,在他颅内取出一针。此针寻常,无迹可寻。刑部查验多月,皆是无果,此案便成了一桩悬案。
金沅亲赴楚地领回父亲尸首,并未与母亲同葬。那日崔泠与她说的话,虽然残忍,却句句属实。虽说她不知道父亲是死于谁之手,她也当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这条命是父亲欠母亲的,他的确该下黄泉与母亲道歉。
黄纸在火盆里很快化成了灰烬,仿佛从未来过这个世上一样。
金沅披麻戴孝,跪在父亲坟前。她本该嚎啕大哭,可临到此时,她只觉释然。再也没有谁逼她委身求子,她是孑然一身,却也得了自在。
“爹爹,你在看见阿娘时,别忘了与她道歉。”金沅心里这么想着,将金玉堂最后留给她的药水当成祭酒,淋在了他的墓碑前。
崔泠打着伞走上前来,与她遮住烈日,温声道:“阿沅,节哀。”
“阿姐。”金沅回首看她,目光茫然,“往后,我是一个人了。”
“你怎会是一个人呢?”崔泠缓缓蹲下,扶住她的肩头,握得紧紧的,“你还有阿姐,不是么?”
金沅眼眶微烫:“我可以么?”
“可以。”崔泠笃定点头。
就在这时,山道上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一辆马车缓缓停下,自车上走下了一个鹤发苍苍的老人——老人生得鹰眸高鼻,即便已经上了年岁,也能看出年少时必定是个俊秀的少年郎。只见他穿着一身蓝底金丝团花袍子,腰带的边缘以金丝绕缠,坠着一块价值连城的五色翡翠貔貅。正是金氏的家主,金老爷子,金昊。
金沅自小便害怕这位爷爷,总觉得他的眼睛像刀子,可以轻易洞穿人心。崔泠扶起她来,她便往崔泠身后缩了缩。
崔泠想过金玉堂的事会惊动外公,只是没想到他竟会亲自前来吊唁。该有的礼数不能少,该有的从容也不能少,崔泠不是个喜形于色的人,所以她坦然迎向了外公,欲去搀扶他。
金昊先一步扣住了她的手腕,目光锐利,似是要将她的心剖出来看个清楚:“三郎,到底是怎么死的?”分明是满眼悲戚,却带着一丝冷漠。
崔泠如实答道:“刑部没能查出来,爹爹那边还在暗查。”
“若是查到了什么,一定要告诉外公。”金昊苍老的双手合握,将她冰凉的手握得紧紧的,“你来京畿这段日子,身子还是这么凉,可怜的孩子。”
崔泠故作感激:“让外公为我挂心,弦清实在是不该。”
“你能跪求陛下网开一面,已是做得很好了。”金昊拍了拍崔泠的手,终是松了手,苍老的眸子望向崔泠身后的金沅,“阿沅,过来。”
金沅虽然不情愿,也只能遵从。她缩着身子走至金昊面前,颤声道:“爷爷。”
“好孩子,别怕。”金昊轻抚金沅的后脑,“以后有爷爷帮你,这个家倒不了。”
崔泠与金沅不约而同地身子一颤,两人都感受到了金昊言辞之间透出的刺骨寒意。他竟是要留在京中?!
如此一来,九衢商行蚕食四方商行的计划便难上加难了。
“你爹爹在京畿打下的盘口,爷爷无论如何都会帮你保住。”金昊一边说着,一边饶有深意地望向金玉堂的坟冢,“谁对你爹爹下的手,我也会查个水落石出。我金氏不容任何人枉死,也不容任何人欺辱。”
京畿要地,绝不可丢。
金沅害怕极了。她以为自己得出生天,可爷爷这一来,势必要时时盯着她看管四方商行。爹爹逼她委身天子,便是爷爷的意思,绕了一圈,她还是没能逃离这个结局。
崔泠看出金沅的惊恐,上前牵了妹妹的手,温声道:“阿沅,别怕,有外公跟我在,没事的。”
金沅听出了崔泠的另一层意思,泣声道:“我……我可不可以这几日同阿姐一起住?”
“好。”崔泠轻抚金沅的背心,“我们回府。”
“慢着。”金昊唤住了崔泠,“阿沅有孝在身,不便去燕王府叨扰。”
崔泠不动声色,温和道:“外公放心,我带阿沅回郡主府住。府中都是我的人,也能睡得踏实。”
金昊眼底多了一丝疑色:“外公听说,燕王一直把你留在府中。”
“她那点心思,外公还不明白么?”崔泠反问,“姑姑在外打仗,粮草最为重要,她把我跟阿沅都留在府中,就是图一个安稳。如今外公来了,我自当留外公在府中小住,于情于理,她都没有拒绝的理由。”崔泠说着,故作喟叹,“外公来得也是时候,我与阿沅正好能借机搬出燕王府,往后行事也方便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