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孙禀衣还在楼上,梅望春方才拿着扫帚上去,就是借着打扫的名义,在孙禀衣门外晃了一圈。
那少年郎比他如今这身躯要年轻许多,看着也是个靠谱的,应当不是什么薄情寡义之人,不过么,以前到底是当少爷的,也不知吃不吃得苦。
柯广原踏进屋,将梅望春上下打量,说:“这是怎么了,祭厉坛的前一日,也不见你这般愁眉苦脸。”
梅望春手脚俱是轻悠悠的,当真有种要魂飞魄散的错觉,挤出笑,良久才说:“这雨要把我送走了。”
“啊?”柯广原瞪直了眼,这才听到外面有人喊,说夺舍的鬼祟全都死了,这回余下的全部都是活人。
梅望春挠头,方才那上蹿下跳的劲一下全没了,把肩上粗布一甩,擦起桌说:“虽然仙姑允了我,可天要送我走,仙姑又要如何拦。我犹犹豫豫,不知道是走好还是不走好,不走么,我命数该绝,如今占着别人的躯壳,委实违逆天理,可要是走,我又……不太舍得闻安客栈和晦雪天。”
他模样本就长得憨厚,眼一红,跟个傻子一样,忙不迭又说:“自然也舍不得掌柜您,我方才上去看了那新来的,不知道他悟性高不高,学不学得来那雕牡丹、雕桃花的。”
柯广原怔住,这几日梅望春单方面同他称兄道弟的,他又认认真真教过梅望春雕花,竟忘了面前人其实是鬼祟。
他这大半辈子,人也做过、鬼也做过,又见过不少生离死别,可到了这关头,心底还是五味杂陈。
“我就是……”梅望春又挠头,把锃亮的桌又猛擦了几下,说:“挺喜欢掌柜您给我取的名字,望春,如今真的望着了。”
柯广原磕磕巴巴:“等仙姑回来看看呢,万一仙姑有法子,你用不着走。”
“我占别人身躯,日后要是掳不到活人生气,就算不被天雨送走,这身躯也是会死的。没了躯壳,难不成我再寻一具么,夺舍活人的恶事,我……万不会再做一次了。”梅望春把抹布甩回肩上,左右打量着,想在走前再做些活,他顿了顿,又说:“我身上有业障,也不愿掌柜的沾上,如今想想,我还是趁早走了为好,就别劳烦仙姑了。”
梅望春看见窗棂上有灰,匆匆走过去擦拭,才擦两下,胳膊便被按住了。
柯广原哑声:“天雨会把你送到哪啊,还能转世投胎么,我要是去收养个小孩儿,许还真能让你做我儿子。”
梅望春硬生生憋住眼泪,眉目间满是怅然,却恼笑说:“你要真收养我,我也抗拒不了,可惜我要是能转生,多半是没有记忆的,否则你还能管我叫儿子,我管你叫兄弟,咱们各论各的。”
引玉和莲升便是此时回来的。
看到帘子一掀,柯广原喜极而泣:“仙姑!”
梅望春也望了过去。
引玉和莲升相继进了客栈,两人身后跟着薛问雪、粉衫丫头,还有一个浑身裹着白麻布的“人”,却不见谢聆。
柯广原探头看向屋外,说:“谢聆上哪去了?”
薛问雪沉默不语,目色深沉。
“走了。”引玉全然不提醒火珠的事,只说:“除魔卫道去了。”
柯广原走去翻账簿,摇头说:“怎不回来说一声,他的房钱给多了,还没退还呢。”
“先放着吧。”引玉回头,看见桃妖撑着伞卡在门外,不由得笑出声,抬手往伞纸上敲敲,说:“收了伞再进来。”
桃妖慢吞吞收伞,进门后见门扇摇摇晃晃,便小心翼翼将其一拉,门随即嘭地合上,将她吓了一跳。
单薄门窗遮不住外面的动静,一些人叫叫喊喊,明明原先被夺舍的人早就死了,如今却好像又痛失了一回亲人。
亲人……
自打柯广原回到这躯身,唯一与他亲近的,就只有梅望春了,梅望春怎会当不得他的亲人?
他看着引玉和莲升,浑浊的眼又湿淋淋的,说:“我此前得两位仙姑救命,这大恩还未报上,如今斗胆想请仙姑帮老叟我一个忙。”
梅望春愣住,当即明白柯广原想说的话,出声打断:“他脑子不清楚,仙姑莫理会他!”
柯广原却悲极痛极地瞪去一眼,冷声说:“我孤家寡人,你还想……”
“你说。”引玉说。
“梅望春是夺舍而来的,如今天雨绵绵,他怕是要走了,我恳请二位仙姑将他留下!”柯广原捋平了下摆,作势要跪。可他跪不了,他的双膝被金光托住了,不论怎么使劲,都沉不下一寸。
“不必行此大礼。”莲升平淡开口。
梅望春走出来一步,脸上又哭又笑,近似疯魔,偏偏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经了心的,郑重道:“仙姑我去意已决,夺舍之事本就有背天理,此时不走,我日后也必定是要走的,我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