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妻(28)
接下来这么多年,府中始终由方氏主持中馈,家门内外,地位俨然与主母无异。
名份地位,方苓只能选一样,这便是老夫人当日说的面子与里子,她选择做妾,连带生下的两个女儿,也为庶出。
当是时,世人一片哗然,纷纷指责阮仕祯宠妾灭妻,非君子之为。
既这样,你别娶老师的女儿呀,大不了让人说一声墙倒众人推,又怎么了?
那之后,这位探花郎被世道抛弃,再无人问津。
在沈之砚来说,阮仕祯的为人处世几乎与他自己的那套完全背离,沉迷女色荒废正业,寒窗十载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若然心属方氏,那就别为了道义责任和世人赞誉这些虚名,接纳老师的女儿,既两头都娶,又两头兼顾不来……
阮柔顶着庶女的名头,在外受了人多少冷眼,沈之砚觉得,他的妻才是最冤最可怜的那个。
府里下人见三姑娘回来,纷纷热情上前行礼,阮柔一路忙着回应,脚步雀跃,过了影壁,恰见兄长阮承宇从对面走来。
她足下顿住,带些莫测的眼神看了眼一身华服的青年,略显拘谨唤了声,“大哥。”
“嗯。”阮承宇微微颔首,随和招呼一句,“又回来了。”
两人无甚话说,略站了站,各自走开。
走出一段,阮承宇踅身侧首,向阮柔的背影瞄了一眼,笑容淡淡,修长眉眼中,意味不明。
阮承宇是阮家嫡长子,明氏生的。
若说这些年里,阿娘唯一一次铁了心要跟爹爹和离,便是在阮承宇出生的时候。
据说那天爹爹从厨房摸到把剔肉尖刀,跪在阿娘面前,刀抵在自己胸口,脸色死灰对她说,“你走了我活不了。”
“那你去死啊。”阿娘镇定如是回应。
然后爹爹就真捅了。
要么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呢,那一刀扎得极狠,结果卡肋骨上了,血流一地。
后来大夫一边连呼侥幸、费了老大劲才把刀从骨头上拔下来,就、爹没死成。
不过把阿娘吓到了是真,那之后吵吵闹闹至今,接连有了阮桑姐妹两个,到底没离。
阮柔陷入沉思,她倒是忘了,那时候阮家四门洞开,下人定是早就跑光了,芳菲斋那对娘儿俩呢?
未出阁前,同住一座宅邸,阮柔几乎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嫡母一面,便是逢年过节,那对母子也是关起院门自己过。
那个女人仿佛根本不存在,只偶尔在院子里遇见长兄,客气点头问安,行同陌路。
下人间小声嘀咕,道芳菲斋那位识趣,本就是借着恩情、为了保命才进的门,阮府丰衣足食供着,她便也不出来摆嫡妻主母的架子,各自安好,足矣。
要不是老爷那次喝醉酒走错院门,这府里的嫡长子,兴许到这阵还没影儿呢。
嘿,天意呐。
那之后过了快两年,方苓才生下阮桑,接连又有了阮柔,再之后,肚子便一直没了动静。
许是年纪大了,她也渐渐消停下来,除了隔三岔五冲阮仕祯发顿脾气,关起门来过日子,冷暖哪里是外人能知晓的?
远远瞧见爹娘同住的铃珰院,阮柔脚下一拐,转道往祖母的正房走,让那夫妻俩再闹一阵儿吧。
“老太太这几日怎么样?虞大夫的药吃着可还习惯?”
祖母年事已高,近两年显出些日落西山的光景,前世冬月初,她接到消息匆匆赶回家,祖母已在弥留之际,话都说不出来,见了她来,老人默默流泪,看她的眼神满是哀伤。
心头涌上一阵酸楚,幸好祖母早走一步,与阮家的大祸擦肩而过,否则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子。
抑或者,若那时祖母还在,阿娘一辈子视她为主心骨,兴许不会在爹爹刚死便上吊自尽。
一进门,阮柔提起裙子快跑起来。
前堂林立着造意古朴的高几大柜,幼时她跟阮桑玩捉迷藏,最爱躲进祖母屋里,那些老物件上,仿佛有淡淡的生命痕迹流淌过,手抚在上面温润透心。
有次她钻进老紫檀雕花衣柜里睡着了,阮桑找了她整整一下午,最后急得哭起来,还是祖母淡定起身,走到柜前,扣指敲了两下。
“桑虫儿掉金豆子了,快出来瞧稀奇了喂。”
那些曾于她短短十九年生命中,微不足道的小事,在见到祖母的一瞬间,自阮柔的胸腔轰然炸开,她扑上去跪倒在老人膝前,失声痛哭。
“这是怎么了?柔儿别哭,有什么委屈跟祖母说,万事都有祖母替你作主。”
阮老夫人惊愕蹙眉,一面心疼地用手摩挲孙女儿脖颈,严厉的目光转向吕嬷嬷,无声质问。
又和姑爷闹别扭了?
吕嬷嬷眼神带点无辜,摇头: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