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来,每每在朝堂之上听到“魏枕风”三字,赵眠都会想起一双清澈自由的眼睛,还有那懒懒倚着春风的少年。
身为男儿,他也曾经向往过北渊小王爷那般纵横四国,快意恩仇的生活。
此间少年,即便是死,也应当是轰轰烈烈地战死沙场,而不是死在万华梦荒诞的游戏里,死在一个并不想杀他之人的手上。
赵眠突然很想念父皇和丞相,若这两人此刻在他身边,又会让他如何抉择。
毋庸置疑,丞相定然会果断决绝地弃了魏枕风,全须全尾地保住他。他会站在他身后,握住他手持匕首的手,告诉他:“拿稳,给他一个痛快。”
而父皇,他那个心软得像糯米糕的父皇,大概会纠结来,纠结去,纠结到哐哐撞大墙,最后双眼通红地拉着他的手,艰难启齿:“要不眠眠,咱们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毕竟,那是一条人命诶。你看魏枕风也没有自己吃解药啊……”
赵眠兀自轻笑出声。
无论这些年他表现得有多像丞相,无论他多么努力地伪装,也许在骨子里,他永远都是最像父皇的孩子。
他必须承认,他不想,他不希望,他不要魏枕风死在自己手上。
他很想和魏枕风一起活下去。
……罢了。
赵眠力气渐渐松懈,握着匕首的手正要垂落之时,手腕骤不及防地被抓住了。
魏枕风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四周的寒意在他睁眼的一瞬间陡然直下。
赵眠大脑短暂地空白片刻,但他立即冷静了下来:“你醒了。”
魏枕风没有看赵眠,而是盯着温泉里两人的倒影。
两人隔着水面对望。
水里的赵眠拿着他送的匕首,刀锋正对着他的脖颈,只要再向前一步,就可以在他毫不设防的睡梦中取走他的性命。
魏枕风很慢,很慢地将视线从水中的赵眠身上移到他本人身上。然后,他站起身,从赵眠可以俯视的高度到他不得不仰视的高度,目光牢牢锁在他身上,锐利得好似要将他的身体戳破。
少年身上的气势和赵眠熟知的完全不一样,赵眠不由地喉结轻轻一滚。
魏枕风表现得彬彬有礼,声音却冷得彻骨,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能给我一个解释么,太子殿下。”
赵眠愣愣的,艰难地发出声音:“我……”
魏枕风追问:“想杀了我?”
赵眠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无法否认,他的确想过,但也仅仅是想过而已。
赵眠的沉默在魏枕风看来即是默认。
魏枕风手上蓦地一用力,将赵眠拉近:“怎么能这么狠心啊,”魏枕风头一回被气到失态的地步,也是头一回叫他的名字,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赵眠。”
赵眠被少年抓得生疼,他感觉自己的手腕快断了,匕首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赵眠强作镇定:“士可杀,不可辱。我不想让自己陷入被人任意摆布的境地。”
魏枕风气极反笑:“你最好搞清楚一点,让你落到如今地步的不是我。你一身傲骨我没意见,但你应该去找万华梦,而不是我。”他的语气轻蔑,像裹着一层冰刃,“你现在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只会让你看起来像个除了发脾气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被戳到痛处似的,赵眠彻底被激怒了,违心的话语脱口而出道:“宁可杀你,不可辱我——你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魏枕风眼眸微缩,神色极其陌生。赵眠和魏枕风六岁相识,十八岁重逢,这是他第一次面对魏枕风如此阴冷的一面,他竟……竟有些不知所措。
魏枕风缓声道:“总归此处只有我们二人,你若杀了我,大可说我是死于万华梦之手,把事情全推到东陵头上,引得北渊出兵东陵,南靖从壁上观,坐收渔翁。”魏枕风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拉得更近,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他甚至能看到魏枕风冷冷扫下来的长睫,“你是这么想的,是吗?”
他理应解释的,他应该镇定又理智地告诉魏枕风,他虽然这么想过,但他始终没有这么做过。
论迹不论心,他想想也不行?魏枕风凭什么这么对他。
赵眠咬着牙:“是又如何,早在你逼迫我下跪时我就对你动过杀心。此乃人之常情,你别说你从没对我有过。”
他们离得太近了,魏枕风瞳仁中映着他不甘示弱的脸,平日里能亮到人心里去的眼睛里只剩下耐心耗尽的冷淡。
赵眠心中闪过一个不该有的念头——难道,魏枕风真的从来没有……
“我没有。”魏枕风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从来没有。”
赵眠怔愣片刻,愧疚和心虚险些让他露出弱者的姿态。他偏过脸,勉力维持着尊严:“或许对你来说,与我春风一度不过是一桩小事,能保住性命做了便做了。但对我来说,我不想,我不愿意,所以我会竭尽全力去避免这件事发生——我不觉得我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