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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劫(3)

作者:余何适 阅读记录

兜率天的未来佛端坐千瓣莲,左手结与愿印,右手作无畏印,悲悯睥睨着众生苦苦挣扎。

她直直跪了下去,身上环佩随之泠泠轻鸣,华丽的绉纱衣袍迤逦在地,沾染残垣尘泥。

“神佛在上,我以本心发愿。”她眼眶微红,咬了咬唇,轻声道,“我曾有一位故人,我害他破了无上戒,坏了金刚身……我,有愧于他。”

“我愿永受炼狱之苦,只求来世能再见他一面。”

闻言,在旁僧人拨动佛珠的拇指一顿,微微颤抖,复又闭上了双眼。

朝露抬手拭去淌落的清泪,然后缓缓回眸,最后望了僧人一眼。

若不是面上那道疤痕,举手投足,真是像极了那位久别的故人。

她罪孽深重,昔时已负佛子,今日何故要再祸及国师。

朝露收回目光,敛衣起身,神色是从未有过的端正持重:

“我在宫中满腹算计,巧言令色,但与法师的师友之情,实乃发自我真心。法师助我良多,朝露永生难忘。”

“我随法师习字已有数年,字迹与你别无二致。由是,我日前已用你的字迹去信长安,言明是我威逼你救我出宫。”

朝露嘴角微微一勾,带着三分妩媚,三分顽劣,探身倚在僧人肩头。

“我洛朝露,才不要你救我。”她与他交颈耳语道,“和尚,你好好活着,忘了我罢。”

本是垂头闭目的僧人倏然睁眼。

佛殿的门已大开,穿堂风扑入殿内,寒意彻骨。

那抹灼人的嫣红半晌前还在他怀中肆意,此刻已没入苍茫夜色之中。

今生今世,贪嗔痴、爱别离、求不得,皆系于她一人,教他如何能忘?

他霍然起身,佛珠被巨大的力道扯断,一颗颗琉光珠子坠于尘地,四散而去。

……

洛朝露朝山门走去,凛冽的风裹挟着雪粒落满她石榴色的罗裳。一缕如描似削的身段,红得仿佛掐得出血来。

一炷香前,她在殿内已听见了相斗之声,她猜到,破庙的殿前门后、屋顶阶下,早已布满了追杀二人的暗卫。

叛逃出宫,乃是株连重罪。

方才那场妖女诱圣僧的戏,是她故意为之,演出来给这些人看。

舍己身,保一人,是她此生最后的算计。

面对山门下蜂拥而上的甲兵,朝露高声道:

“国师持戒甚严,是本宫以色相诱之,以人命胁之,逼迫他送我出长安。叛逃一事,万千罪责,皆在我一人。”

形容气度,恍若仍是那个艳压群芳,盛气凌人的姝妃娘娘。

切切嘈嘈的兵戟声静了半刻。

乌泱泱的甲兵一眼望不到头,天子亲卫簇拥着一个身着朱紫绫袍的男人。他高大的轮廓陷在阴影里,神色晦暗,意味不明,唯独甲臂上的金龙纹绣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朝露惊觉,李曜贵为帝王,竟亲出长安,追她至此。

二人相隔不过百步,他不紧不慢朝她走来。

她惊愕中不由后退一步,脚后跟踩在血迹斑驳的雪地上。四周横七竖八躺满了护送她出宫的侍卫,她随手拿起死尸上的弓箭,张弓搭箭,眯起眼,对准了李曜。

任性的垂死挣扎罢了。

“保护陛下!”一声高呼之后,密密麻麻的箭镞从草丛屋脊还有门后探了出来,寒光凛凛。

一支利箭如银电,撕开了荒芜的夜幕。

那道锋刃分毫不差地刺中了她的心口。

这一回,李曜未像往日那般由她任性,终究要杀了她,以正民心,以保帝位。

纵使往日恩爱雨露,缠绵悱恻,帝王之心,残酷至斯。

雪地石阶寒凉无比,中箭的胸口扯裂一般地疼痛,血腥气溢满口鼻。

血花喷涌,她原地趔趄,倒下去的时候,看到那身前身后有两道人影朝她飞奔而来。

两个男人几乎同时来到她身旁,一道俯下身来。沉默中的呼吸声历历可闻。

李曜毫无顾忌地一把将她揽在怀中。朝露咽了一口喉底上涌的血,声音细细柔柔的,刻意一字一字地朝他说完了那句锥心的遗言。

话音未落,李曜似是勃然大怒。

耳边仿佛传来他的怒吼,“医官!医官……”

皇帝运筹帷幄,一马平定天下如探囊取物,竟也会失态至此吗?

只可惜,她再没有气力抬起头,看不到那张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此时该是震怒,还是愤恨,或是痛惜?

朝露顿觉心中畅快无比。

微微偏过头,她又看到圣僧那片玉白僧袍与她妖冶的红裙覆于一处,一同沾了地上污黑的雪泥。

她忍不住抬手,想要将他干净的僧袍拾起,可不要为她再弄脏了。

伸出的手指去被他倏然握在掌心。

她不知道,往日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的圣僧,此时为何会将她的手握得如此之紧,甚至连手腕都在发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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