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283)
“若我不再是佛门弟子呢?”
轻描淡写的一句,却似平地惊雷,足以令在场所有人登时都呆住。
洛襄掠过无数道向他涌来的惊异视线,一把扯去身上华贵的玉白袈裟。
缝袖的金线撕裂,无力地飘散。镶嵌的珠玉断裂,坠落于满地。
曜目干净的白如一阵尘烟,散在天地之间。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又摘下项上的黑琉璃佛珠,掌心一用力,将佛珠一颗颗碾碎。
琉璃化作锋利的砾石,划破他的指腹,修长干净的手指遍布血痕。
枷锁已断,鲜血淋漓。
“空劫,你这是要做什么?”净空法师老态龙钟,眼看佛门百年来天资第一的弟子渐入疯魔,颤声问道。
洛襄已取下头上佛子的宝冠。冠由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珍珠、玫瑰等七宝制成,冠前中央镶摩尼宝珠,乃佛门至宝,无上菩提,无上威严。
他将象征权柄的宝冠轻置于地面,一字一字道:
“从今日起,我不再是佛门弟子,更不再是佛子,世上再无空劫。”
“我已是一介凡人,钟情一人,因果自负,生死不悔。”
一时间,天地俱静,声息全完。连嘈嘈的经筒都忘了转动,风声都停了下来。
“洛襄,你不必……”洛枭惊觉,回过神来,神情一震,心中五味杂陈。
“我意已决。”洛襄说得干脆利落。
他觉得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不是他放弃了自己的道,而是他终于找到了属于他的道。
佛道救不了众生。道不同,他已不欲与之为谋。
今日之局,只不过将血淋淋的真相剖开,让他正视自己的内心罢了。
洛襄眸中血丝历历,锐利的目光扫视一圈挡在面前的绛袍武僧,淡淡道:
“何人阻我?”
赤潮凝滞半刻,纷纷散去,再无人敢拦他。
面前是康庄大道,抑或是万丈深渊。
他都笑往。
马蹄声烈烈。洛襄一身寡白僧袍,金丝甲胄,身后跟着无数群情激愤的高昌王军,将高耸入云,却不达天际的浮屠塔断然抛下。
王城内,万千寺庙,钟声大鸣。
***
洛朝露从一声一声哀鸣般的钟声中惊醒。
长街归来,回到驿馆后,朝露被几名侍女看管着,在一处厢房休憩。
她浑身无力,又昏睡过去。
一睁眼,只见窗外落照余晖,甚是好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西域这样好的夕阳,她不知还能再看几回。
婚礼之婚,意为黄昏。汉人成亲,都是在日暮之时。
待日照西斜,吉时已到,朝露便被侍女扶起,稍稍整妆仪容,又抹了一层粉,前往正堂行礼。
廊道上挂起了一盏又一盏大红灯笼,喜庆之气洋溢成片。灯火映着霞光,投在她苍白如纸的面上,泛着凄楚的殷红。
隐隐有丝竹管弦的奏乐自远处传来,喑喑哑哑,在暮色中显得犹为凄厉。
洛朝露心如止水,反倒没有一早的慌乱与不甘了。
她身子僵硬,双手颤抖不止,气息有进无出。死生之前,她的心境倒是变得极为从容。
她认命了。
洛朝露被侍女引着,跨入了礼堂。
内里都是汉地婚俗的摆设。黑漆几案上,燃着数枝喜烛,辉煌如昼,照入她迷濛的眼帘。她的衔珠凤履踏在毡毯上,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殿下的喜酒,终于喝到了!”
“殿下早点喝完我们敬的酒,早点和娘子送入洞房,哈哈哈哈——”
每个人都面带喜气,与新郎官把酒言欢,往来笑谈。李曜面色微微酡红,只笑不语,接下所有人的敬酒。
她一出现,原本喧嚣的礼堂安静下来,里面将士都是李曜的亲卫,大梁陇西的军功贵族子弟,也是后来尸山血海中送他上皇位的亲信。
都是她前世今生熟悉的面孔。
最终都是身居高位,显赫之后又凄惨坠落。有的秋后问斩,有的举家流放,还有的装疯卖傻,孤苦一生。
众生皆苦,如此作想,她觉得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重来一回。
朝露掐了掐麻木的掌心,慢慢想到,或许她已经撑不到李曜夺下西域,去大梁称帝了。她应该不会再卷入前世最痛苦的宫廷纷争,就已经死去了。
这一世,能死在西域,甚至可以在乌兹寿终,是一件也算圆满的事情。
洛朝露微微出神,回首望向天际处垂下来的夜幕。
天色的青白与墨黑交织,化作濛濛的暗灰,与自由的流云翻涌在一处,无限绵延,仿佛没有尽头。
她不禁停下来想,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呢?
应是已在浮屠塔完成了仪式,高坐莲台,接受万千信众的朝拜,当堂诵念她听不懂的梵语佛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