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271)
自从正殿的佛像被搬走熔作箭镞,王城的信众只能参拜这尊仅存的佛像。
众人行完大礼,退去一侧,说起方才的骚乱,面露忿忿之色。
“我认得那个妖女,就是她,那日一箭射穿了佛陀像,真是罪过罪过!”
“妖女该死!”
“听闻那不要脸的妖女之前就痴缠佛子,还一路追来高昌,祸害我们这里的佛缘!”
“是啊!妖女一来,近月一直大旱,颗粒无收,定是神佛降下刑罚!妖女不除,后患无穷!”
“佛门定不轻饶她的,已将她关在水牢里,听候发落了。”
“佛陀不会宽恕她的恶行,合该下地狱!”
絮语声不绝,群情激愤。
几步开外一处浓密的树荫下,数名老僧默默听着,互相对视一眼,沉默了一刻有余。
树影婆娑,簌簌有声。俄而,终有人开口道:
“为了一个佛子,为了几樽佛像,如此待一个女子,是否太过残忍?”
一人捋着白须,道:
“女施主有慈心,对所犯罪孽想要将功补过,是她心甘情愿。况且,这三桩逆罪她本就犯下了。以此赎罪,消除业障,也算求仁得仁。”
另一浓眉长老双手交叠,覆在身下,望一眼自远处疾驰而来的人马,道:
“佛陀苦行数年,才终悟大道。我佛慈悲,愿渡能渡之人,此女不过受点屈辱,与她所犯滔天罪业想比,不值一提。关心她的人这不就来了吗……”
……
洛襄赶至寺前之时,猛地撩袍跨入门槛,进入正殿内,眼见纷杂的人流已经渐渐散去。
翻到的香案已被重新扶起归位,断裂一地的供奉红烛已被收拾,碎裂的净瓶被扫了出去。佛龛前簇新的雕纹红烛重燃,瓜果依旧散着清香。
几名身着王军将士正坐在正殿一侧的地上,互相包扎身上被利器砸伤的血口子。他们愤愤不平,说起方才疯狂的信众如何群起而攻之。守城战中,他们曾与她数度并肩作战,忍不住站了出来,维护她才落下的伤口。
洛襄想起了那日,她来王寺助他熔佛造箭的场景。
也是无数信众围着她,谩骂于她,将手中的香烛、利器、石块都往她身上砸,怒斥她毁坏佛像,出佛身血,诅咒她下地狱。
洛襄望着满目狼藉,想起今日是大寺月度的法会,人流密集,信众万千,这般惨相所见,她所受的屈辱不会比那日轻微。
他来晚了。
心口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揪紧,生出一股钝痛来。洛襄提步向寺庙后山不为信众开放的水牢走去。
那里本是戒律院,关押佛门犯戒弟子的刑房。
数年前,他曾亲手将一犯了淫戒的弟子打入水牢,眼见一五大三粗的男人痛哭流涕,哀声求饶。
今日,他故地重游,心中若有山岳压心那般沉重。
洛襄一步一步走下郁郁积水的石阶,行至幽暗的地下,隐隐可闻远处水声汩汩而过。
豆灯昏暗,潮气覆满石壁,水珠淌落他玉白僧袍,泅染作更深更沉的一抹暗色。
他步履匆匆,越来越激切,在积水的石砖上不断溅起一波又一波的水渍。
隔着木栅,远远可见一道瘦弱不堪的身影被绑在水面中心的刑架上。
一池死水微微晃动,溢出些许至地面,形成细流,渐渐散出难闻的朽气。
黑沉沉的水面倒影出女子惨白的面容,蓬乱的乌发。
洛朝露半身已被浑浊的污水浸湿,心头翻江倒海一般,意志似是要被这一池蚀骨的死水吞没,瓦解。
她听到脚步声,沉滞地抬头,看到一道玉白的人影毫不犹豫地跳下了阻隔刑台的死水,飞快地淌水朝她奔来。
水面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映出来人修长挺拔的身姿,好似一道虚幻的泡影,却又真实不虚。
水位不过到他股侧,翻涌的污水将他干净曜目的一身白染作暗沉的墨色。
仿佛前方是炼狱冥河,他也会如此奋不顾身。
他来了。
洛朝露干涩的眼眶已溢出了泪水。
身间一松,束缚她四肢的绳索已解开。她失力一般倒在洛襄肩头,两行清泪已不受控地落了下来。
“襄哥哥,我真的只是来拜佛的。我亵渎了佛祖……我是真的害怕……”
“我来了,你别怕。”洛襄扶住倒下去的她,终是将她拥入怀中紧紧环抱。他眉头紧皱问道,“为什么要去拜佛?”
她泣不成声,埋在他的颈窝,低低道:
“我夜夜做噩梦,梦见到处都是火海,我淹在里面,身体被烧得只剩下骨头了。所有的皮肉腐朽后又长出来,再被烧毁……”
“我好疼,好疼啊……襄哥哥,你救救我。”
第86章 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