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250)
“军营里都是男人,怎么照顾我?”朝露不悦地抿了抿唇,瞪大双眸睨他一眼。
“是三哥考虑不周。”洛枭稍加思索,令道,“去那群流民里找个干净点的姑娘来,入帐照顾她。”
朝露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咳几声。
这便是她的李代桃僵之计了。
有侍女在她帐中伪装成她,她便能换个身份,装作流民回到高昌王城去。
用流民攻城那一日,到时候洛枭也会随军亲征,不会来到她帐中发觉那侍女不是她。
等洛枭回营,她早就进入王城了。
朝露在心底一步一步谋划着,血腥的涩意仍在喉间唇齿流离盘桓,她不由皱了皱眉。
那日在李曜的营中,她也吐过一次血,而后还晕了过去。彼时,她以为自己不过是奔波劳累过度。
朝露望着毡毯上缓慢干涸的血迹,若有所思。
***
攻城这一日。
朝露换了一身流民的粗布麻衣,以破烂的裹巾覆面,顺利地躲在人潮之中。
城门迟迟不开,她柔声劝慰濒临崩溃的民众。
她心中万分笃信,洛襄不会见死不救。
“滴答滴答——”
细密的雨珠落下,转瞬成了瓢泼大雨。
雨声越来越大,几乎铺天盖地,加剧了躁动与不安。
直到有人发觉,那不是雨声。
听到背后暴烈的马蹄声之时,王城脚下的数百流民仓皇回头。
北匈骑兵团巨大的黑影已在天际处腾空显现,如同弥漫的雾气一般庞然逼近,仿佛无处不在。
震天撼地的马蹄声伴随着箭矢的破空声,夹杂在嘈杂的雨声中,越来越明晰。
人群中骤然起了骚动。
慌不择路,乱作一团。若从城楼上看,黑压压的人群像是一头庞大的困兽,在狭隘且坚硬的城门口乱撞,企图求生。
年老无力的须臾间就被踩踏在地上,年轻力壮的试图踩着众人的躯体攀上城墙。一束天光自女墙的雉堞照下,朦胧中恍若一线生机。
所有人似是看到了唯一的生路,纷纷以身下之人为踏脚石,前仆后继。求生的本能令人失去了心智,以他人的尸骸为梯,这一处城墙角成了弱肉强食的丛林。
朝露刚扶起身侧怀抱婴孩的大婶,转瞬又被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道推到在地。
暴雨如注,将沙地泡成一滩滩泥潭。朝露肩头胸脯浸在泥泞里,艰难地扬起头,连呼吸都要凝滞。
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她气力尽失。惶惶人流奔踏而过,渐起的泥水像是无边的绝望,要将她淹没。
她闭上了眼。
“嘎——”
一声洪大且沉滞的声响鼓破耳膜,拖长的尾音恍若天地初开的鸿蒙钟声,四野八荒尽数负载其中。
雨水接连不断打在朝露微阖的眼皮上,羽睫沾湿,一片模糊。
厚重的城门在她面前缓缓打开,轧轧作响。
光束自狭小的门缝里照出来,随着缝隙越来越大,大片大片的光芒落在她身上。
大开的城门之中,涌出一道道绛红色的身影,连绵不绝,化作赤色的潮水,将慌乱的流民包围其中。
一双双劲臂将跌倒在地的老幼妇孺扶起,以人墙隔开,井然有序地把伤者率先送入城中。
洛朝露浑身湿透地从地上爬起来,满身泥泞不堪,发丝结块缠绕,面上覆满黑漆漆的污渍。
她看到身旁扶着她起来的绛袍武僧,心头狂跳不止。
朝露放眼望去,看到城门的一片赤红之中,一道曜目的白光微微闪动。
一袭玉白袈裟,皎如云月,净若莲华。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正逆着人流,穿过纷涌的流民,在一片赤潮之中,朝城门最外头疾步而去。
时间忘了流动。一切都静止了。
只有他宽大的袍角随风扬起,如风卷云舒。
周遭的雨声,啼哭声,箭矢声,一切声响仿佛都随着他袈裟的拂动而散去。
茫茫天地,只有她一人烈动的喘息。
北匈先锋骑兵的马蹄声扬起的泥尘近在面前,箭矢一刻不停,疾风骤雨一般落下。
朝露心头揪紧,停下了入城的脚步,向他的方向眺望。
佛子被重重武僧的簇拥在前,身长玉立。雨帘之中,她只能望见一道朦胧的侧影。
面容平和,目色沉静。庄严威武,圣洁高贵。
一如她初见他时的模样。
散在最末尾的流民也被摆阵开来的武僧护在身后,人群一面依次序入城,一面频频回首相望,爆发出喜极而泣的欢呼。
纵马行至跟前的北匈骑兵没想到,会在此时与佛门弟子狭路相逢,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众人慑于佛子迫人的威压,一时停住了马蹄。
引弓拉弦的声响也慢慢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