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23)
皇后身边一个常见的大内侍慢悠悠行至她面前,掐着尖细的声音道:
“姝妃洛氏,乃蛮族妖女,胆敢在后宫行巫蛊之术,妄图谋害皇后,其罪当诛,就地绞杀。”
大内侍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一人抓着白绫的一端,朝她走来。旁边不知哪里窜出几个小太监,按住了她的双臂,防止她逃脱。
“不是……不是我!”她一句完整的话都来不及说出口,白绫已死死缠在她纤细的脖颈上。
挣扎之时,她贝白的指甲深深刺入宫砖,在浮雕的莲花纹上划下两道长长的白痕,刺耳的尖声响彻殿内。
气息将尽的时候,脑中已满是白光乍现,她恍惚间听到一声沉沉的呵斥:
“住手!”
耳边传来带甲侍卫齐整的脚步声,有如潮水一般涌入她的宫中。
半开的朱漆殿门外,一道玉白的身影大步走来,描金袍边如晴空卷云,翻涌不息。
轮廓形似李曜,但不是他。李曜是帝王,哪怕便服亦是只着朱紫,从不穿玉白之色。
宫中穿玉白色的,只有他。
皇后的人看清来人后,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惊慌失措地伏跪一片。
大内侍最先反应过来,小碎步迎了上去,躬身一拜后,皮笑肉不笑道:
“国师大人,什么风把您都吹来了?”
他直直掠过大内侍,脚步在她面前停下。
她只觉喉间的力道松了一松,来人强大的威压令两个行刑的小太监已然手软,颤抖不已。
朝露奋力挣脱旁人桎梏,匍匐在地,朝他一步一步爬去。
四周很静,他的呼吸声很沉,像是旷野里的一声叹息。
她仰起惨白的面,紧攥他的衣角,泪水簌簌而下,一连说了好几个“我没有”。
好像说了他就会信似的。
他未有言语,经络分明的手指一圈一圈地解开缠绕在她颈上的白绫。一个眼神之下,几个宫女将她扶到一边,他带来的一众侍卫上前,将她护在了身后。
“皇后娘娘好大的阵仗,竟不审而决?”他语气淡漠,从容道,“洛氏乃宫妃,本该在宗正寺庭审问罪,又涉及异族,应由鸿胪寺介入,三司协理。还轮不到皇后娘娘一语定罪。”
皇后从椅子直起身子,猛地一拂袖,提高声量道:
“我正位中宫,受陛下之命掌管后宫。此妖女出生蛮夷,通厌胜之术,以巫蛊魇咒本宫,罪无可恕!”
“巫蛊?”他似是笑了一笑,抬手接过侍卫递来的那个人偶,随意地翻开了一下,定论道,“八字不对。”
“上面就是本宫的八字。这贱人咒我,为何不对?”皇后厉声道。
“洛氏不通汉文。她的汉文乃我亲手所教,皇后娘娘八字中的‘庚’字我尚未教到,她不可能会写。还有……”他不耐地将人偶丢在一侧,冷冷道,“此字迹模仿之拙劣,只消找人比对,一看便知,不是她写的。”
“要找出究竟是谁写的,谁做的巫蛊,一审一查便知。”他轻飘飘地抛下一句,身后的重重侍卫手脚麻利地将宫中所有人押了出去。
“你,你!……”皇后银牙咬碎,恨恨道,“我要去禀明陛下。”
“陛下此时尚在御书房,皇后娘娘若不服微臣所判,大可自行去找陛下定夺,但……”他故意顿了顿,漫不经心地捻着手中琉璃佛珠,幽幽道,“我奉劝皇后娘娘谨言慎行。北境三城为北匈所扰,大将军拒不出兵一事,陛下还在气头上。娘娘不如先劝父兄出兵,以平圣怒,方为上策。”
事后查明,是她宫中亲侍所为,但拒不交代幕后主使。
朝露受了委屈,自是去找李曜哭诉。
御书房的屏风内一侧,李曜搂着她颤抖的削肩,他拇指粗糙的薄茧轻轻划过她颈上被勒的红痕,又酥又疼。
他沉黑的眉宇间似有戾色,将她抱紧在他的胸膛,唇齿在她耳侧摩挲,低语道:
“朕尚需倚仗皇后母族,你且先忍一忍。”
隔着屏风,外头是一众议事大臣,见此旖旎之状,齐齐起身告退。
眼角一寸的余光里,她看到门外那道玉白的身姿在廊下阴影中独立良久,俄而悄声离去。
他去时,袈裟拂动,门外白梨花吹落一地。
后来她听闻,他被李曜降下杖责。明面上是罚他夜闯宫闱,坏了宫规,实则是北境大捷,为了安抚皇后母族,出一口气。
那日,刑杖之下,他一身玉白浸染斑斑血渍,一连辍朝三日。
他舍身相救,她连一声道谢都未来得及说出口。
……
今生的此夜雨雾茫茫,殿前檐上悬着一盏孤灯,忽明忽灭。
殿门涌入的雨丝打湿了洛襄的轮廓,僧袍泛着苍茫的白,与她记忆里前世那位国师身上的玉白之色渐渐交融,重合在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