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他发自肺腑。
刚才听声音,他便觉得这位巡官年纪不大,不料抬眼才发现,对方看上去竟然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
他衣着虽然简单,但气质却贵不可言。
尤其是那眉宇之间,竟还带着几分杀意……
举手投足,不怒自威。
站在堂下的县令,身上并不厚重的夏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完全被冷汗打湿。
见对方不言,且蹙眉露出了一点不悦的样子,县令立刻回过神来,打算继续谈正事。
同时他的余光瞄见……原本应当在守门的官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堂前。
他们一脸纠结,正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显然是想要找自己说些什么。
为了缓解刚才紧张的气氛,县令不由提高了声音,向着外面那几个人问道:“你们几个,可有事要说?”
被点到名的几人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走了进来。
谢不逢终于在这个时候,轻轻地端起了放在桌上茶盏。
劣质茶叶的苦香,随之传至鼻尖。
他将茶盏放在唇边,却始终未饮一口。
谢不逢的心,并不平静。
涟和县内外流民失所,尸横遍野。
人间地狱不外如是。
虽然曾上过战场,可是沉默与哭泣中的死亡,却与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完全不同。
他已有一整日没有阖眼。
……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都令谢不逢忍不住去想,文清辞儿时居住的山萸涧,是否也曾如此?
他是否也曾像自己沿途看到的孩童一般,抱着亲人的尸首哭泣不止,又无能为力?
这一程,谢不逢仿佛窥见了文清辞童年的一角。
亲眼看到了他的痛苦与孤独。
明白了他为何如此执着。
谢不逢原以为自己来到这里后,会迫不及待去寻找文清辞的踪影,但是城内外看到的一幕幕场景,竟催使着谢不逢,在来到这里后第一时间,将全部的精力放在了疠疾之事上。
谢不逢忍不住反复回想县令刚说的话,还有方才亲眼看到的一幕幕场景。
……
有亲人陷入疠疾的官兵,可不管现在堂上坐的人究竟是几品大员。
得了县令的允许之后,几人上前先行一礼,接着便急匆匆地说了起来:“是有一事。刚才我等在县衙署外,遇到了两个自松修府来的郎中。其中一人称,他们有应对此事的经验,甚至还带了一些药材。但在治疗之前,想见我们这里主事的官员一面。”
那人的声音极快,如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话里还带着浓浓的涟和口音。
可是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谢不逢的耳边。
松修府。
这三个字如一道惊雷,在一瞬之间劈开了谢不逢心中的阴云。
他猛地抬眸,朝那几名官兵看去。
手指也随之重重一颤,将滚烫的茶汤洒了下来。
他失态了。
痛意顺着神经,传向四肢百骸。
手上的皮肤也红了一大片。
可是谢不逢却连头都未低一下。
他的心脏在此刻疯狂跳动,其间一片烧烫。
仿佛此时血管中流淌着的,已经不是血液,而是岩浆。
松修府,郎中。
此时此刻,谢不逢的脑海之中,只剩下了这两个词在不断回荡。
……会是文清辞吗?
除了他以外,还会有谁冒死来到这里?
这两个词如只镐。
不费吹灰之力,就在谢不逢心间的堤坝上,刺出了一个缺口来。
不等阻止,潮水便自缺口奔涌而出。
不过瞬息,就凭移山之力,将那从前还在顽抗的堤坝彻底掀倒。
山洪海啸,在谢不逢的心底奔涌尖叫。
“哦哦,好,我知道了……”
县令正说话,坐在堂上的谢不逢,便于突然之间站了起来。
长椅划过地面,发出“呲啦——”一阵巨响。
下一刻谢不逢便迈开脚步,快步朝着府衙外而去。
直接将这一屋子的人抛到了脑后。
巡官大人是想亲自去见郎中?
县令愣了一下,慌忙带着人远远地跟了上去。
也对,他是皇帝亲派至此的大臣,说话可比自己顶用的多了。
涟和县四面环山,交通不便,百姓均事农桑,就连官府也没什么大钱。
朱漆大门早已斑驳破朽,甚至有开裂之处,隐约透着风,看上去有一点酸。
谢不逢的脚步,忽然停在了此处。
他缓缓抬手,小心翼翼地贴在了朱红的木板上。
却迟迟都不敢推门出去。
谢不逢从未发现,自己竟然如此胆小。
他伸出右手,颤抖着一遍又一遍抚向左腕上的羊毛手绳。
接着又触向手心深可见底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