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闻北宸在旁提醒道:“她就是……太医杨家的仪姑娘,也是当初给弟弟施针的、济翁先生的外孙女。”
“济翁先生的……是你?!”闻侍郎的脸色终于变了,他上下把杨仪打量了一遍,“你就是……杨仪。”
杨仪微微俯身:“失礼了。”
偏厅。
一点阳光从敞开的厅门□□进来,许是有阴云遮蔽的缘故,这点阳光也仿佛带些许阴冷。
小甘送了茶过来,又悄悄退下。
闻侍郎坐在太师椅上,杨仪却站在旁边。
他看了看桌上的茶,目光还有些呆滞:“让北蓟练八段锦的是你,也是因为见着了你,他才又开始看那些医书的。”
杨仪并不知道这些事。
闻侍郎扫了她一眼,道:“当年,我跟他的母亲跪在秋袭斋前,苦苦哀求,济翁先生发了慈悲心,终于答应施针。但是他也告诉过我们,胎内行针,千变万化,纵然一切顺利,能救回孩子,也难保他一世安康……”
他仰头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叹息。
杨仪忽然问:“侍郎后悔了吗?”
“后悔?”
“侍郎可后悔做出这样选择了?”
闻侍郎目光涌动,看了杨仪半晌,他闭上双眼,泪从眼角沁出。
“可知你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问过……”他颤抖着,说不下去。
杨仪愕然:“侍郎问过人?”
“嗯,”闻侍郎道:“我曾经问过、北蓟的母亲,就在她、病危的时候。”
杨仪双眼微睁。
闻侍郎吁了口气:“你以为我没有想过?我也曾经想过,假如闻家没有北蓟会怎么样,也许,他的母亲就不会那么早早地亡故了,我们一家三口……兴许比先前还好,所以在她病危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了这个。”
闻侍郎的继室也并未说错,他的原配夫人,身体便是在怀孕以及生产的时候被累垮了,此后一直都病恹恹地,强撑了五六年终于油尽灯枯。
闻侍郎看着夫人病入膏肓的憔悴模样,心中隐隐后悔,才忍不住问了这句。
此时看着杨仪,闻侍郎道:“你可知道她是怎么回答的。”
杨仪的唇微微一动,却仍是摇头。
闻侍郎道:“她说……有了北蓟,是她这辈子最高兴的事,陪伴北蓟的日子,是她生平最为快活的……”闻侍郎想到当初天伦之乐的美好,不由笑了,泪珠却滚滚地:“她说假如当初没有救下北蓟,她才会一生悔恨。”
闻侍郎抬手,遮住了泪流不止的眼睛。
杨仪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她听不得这些。
杨仪本是站着的,此刻步步后退,扶着椅子,她坐了下来。
闻夫人的心思,竟如她之心,一般无二。
不管闻北蓟做出了什么,为世人所厌恶。
但从一个母亲的角度而言,闻夫人从不后悔拼了半条命得来的孩子。
她至死,为自己的选择感怀欣慰。
那种心境,就如同当年有孕的杨仪。
都是会豁出一切想要保住她们的平生至宝。
厅内鸦雀无声。
厅门口人影一晃,是闻北宸不放心,过来看看,但见里头的情形,又不敢贸然入内。
闻侍郎瞧见了儿子徘徊的身影。
又过了半晌,闻侍郎开口道:“既然……你是济翁先生的外孙女,既然北蓟临终有言,或许,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当初在求洛济翁救闻北蓟的时候,洛济翁就曾经警告过他们,他未必就能成功,也许……在以后的某天,闻北蓟会旧疾复发,到那时兴许会无法自控,发生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到底给他说中了。
而当初保住了闻北蓟的是洛济翁,如今闻北蓟身故,让洛济翁的外孙女来给他开颅,重新……“修整”一次。
想想,这冥冥中似有天数使然。
闻侍郎松了口,门口的灵枢去告诉俞星臣。
俞星臣略觉安心,他自有打算。
他吩咐了灵枢几句话。
杨仪却只觉着心如止水。
闻北蓟的尸身被送到了京畿司的验房。
杨仪看着闻北蓟的脸,宛然的眉目,她垂着手站着,没有任何动作。
这是头一次,她没有办法动手,碰一下都难。
之前处理的那些尸身,多数都是陌生人,但是闻北蓟……从最初相见、以为他跟自己一样的模糊好感跟怜惜,到最后知道他就是犯下那些血案罪魁祸首的惊疑跟厌弃,以及他临终之时却又那样……
她心底对于闻北蓟的看法,复杂的如同五味,承认他的罪无可赦,可又忍不住在心里有一份惜悯。
尤其是开颅……她不想毁了闻北蓟这张脸。
甚至没办法想象该怎么动手。
不知过了多久,验房外有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