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邬二郎,如今的邬家家主,虽然重新出仕,却也只是在国子监担了一个微末的博士职位,本人几乎从不涉足政事,饶是礼部有官员因为其家族声名而再三去以高官相请,邬二郎也坚决的推辞掉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邬家能有今日,能保得血脉不断,已经是大幸,哪里还敢奢望别的?
且邬二郎心里另有一重隐忧——如今旧朝虽灭,新朝再立,世家之势较之从前虽然稍有衰退,但仍旧汹汹,当今又绝非软弱之君,哪里能容得下世家坐大?
他既没有先祖的手腕,又非聪明之人,何必拖着几个年幼的孩子,傻乎乎的扎进这个漩涡里去!
只守住家财,教养儿孙,做个国子监博士,足矣!
这大概是邬二郎这一生做过最聪明的决定了。
虽然他付出了一世的沉寂,但的确也保住了邬家血脉不绝。
偶尔得了空闲,邬二郎也会往沂州去探望妹妹,当年扶棺奔赴沂州祖地之后,他们一起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来新朝建立,邬二郎带着孩子去了京师,而邬翠翠却留在了沂州。
她没有再嫁,也没有回过京师,而是决定留在邬家的祖籍之地。
前世她曾经短暂的学过医术,用来讨好魏王妃这个前婆母,然而此时此刻,这医术却成了她唯一能为这世间人所作的事情了。
邬翠翠将邬家所藏医书整理出来,刊发成册,委托兄长赠入弘文馆,自己则背负行囊在沂州名医处求学,学成之后,自己也坐馆当了大夫。
前去看病的人,若是有钱,就多给一些,若是没钱,她就免费医治。
国夫人是有俸禄的,只供给她一人吃穿绰绰有余,剩下的便全都填补进药铺了,有邬家的故旧同情她的现状,遣人送去金银布帛,李世民闻说她的义举之后亦有恩赐,她也都坦然收下了。
一个国夫人,不在繁华富丽之地,却跑到偏远的沂州去行医,这不得不说是一桩奇闻,然而彼时正值新旧之交,奇人异事多了,世人议论之后,便也不再将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直到几十年之后,齐国夫人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彼时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少年将军策马扬鞭,奔赴北疆,满心都是建功立业,风闻天下的才子不过及冠,背负书笈,踌躇满志奔赴京师,而在帝都城外,花一样娇艳的名门女郎正在行裙幄宴,笑靥如花,盛世浮华。
余盈盈也好,邬翠翠也罢,乃至于李峤、李天荣,这些曾经轰轰烈烈、影响过整个天下的人,虽然尚在人世,但周身却也笼罩着一层近乎朦胧的古旧,与那些鲜活的少年少女比起来,他们已经是上个时代的人了。
齐国夫人逝世的消息,是经由余盈盈的孙辈告知于她的,原本只是作为一桩闲谈提起,不曾想却见祖母为之默然,良久无言。
时间过去的太久,从前的那些过往,在年轻人眼里,都成了泛黄的往事,只是他们毕竟是余家后辈,或多或少对于自家之事有所了解。
前朝时有常氏之祸,余家有位姑祖母嫁与魏王为妃,常氏女为侧妃,余家因此蒙难,只留下祖母一人托养于魏王府中,彼时齐国夫人强行嫁入魏王府,期间与祖母颇生龃龉……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后来人不得而知,只是敬重自家祖母品性,又听闻齐国夫人年少时很是做了些荒唐事——她的第一位丈夫李天荣也好,第二位丈夫李峤也罢,都还活在世上,且留有子嗣,过往之事后来人虽然知道的不甚真切,但孰是孰非,又怎么能瞒得了人呢!
这些年余家与齐国夫人无甚交集,余家三郎原先只是将此事当成一桩闲谈说与祖母听,哪成想祖母听完之后,竟好像有些怔住了。
他不由得放轻声音,又唤了一声:“祖母?”
余盈盈回过神来,看这孩子脸上显露出担忧之色,微微笑了笑:“我没事。”
略顿了顿,又说:“你替我走一趟,到沂州去送一送齐国夫人吧。”
余三郎难免诧异,却还是老老实实的应了声。
这位几乎可以说是一手重建了余家的老祖母,在自家人面前有着绝对的威望,别说是他,即便是他父亲在这儿,只怕也不敢说个“不”字。
只是……
余三郎不明所以的想:从前没觉得祖母跟齐国夫人有交情啊。
按照从前他听来的那些过往,她们之间不是还有旧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