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学过马哲, 知道资本论, 但知道跟懂得之间,本身就隔着万丈深渊。
譬如说人知道世界上有连环杀人犯, 且不在少数,但当有一天突然知道自己隔壁的邻居就是一个穷凶极恶的连环杀人犯, 卧室里摆着几十具尸体时,所受到的震颤与在新闻媒体上听闻某地发生这种事情时所遭受的震颤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最开始给姜丽娘造成这种毛骨悚然的震颤的,是青红。
在那之后,她与老师长谈良久,最后敲定了目标——尽自己所能改变这个时代,发展生产力,加快历史的前进路程!
她当然知道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但她觉得,能加快一丁点也是好的。
堂姐大婚之前,姜丽娘就入驻了皇帝姐夫专门给她设置的工作间。
起初还是每天往返,最后她嫌麻烦,又舍不得这样后勤火力全开、每一个想法都能得到落实的工作环境,索性就开始在庄园里常驻,每隔五天回家一趟。
姜丽娘很享受这样全身心沉浸在工作里的感觉,这让她觉得,自己的确是在为这个时代,为这个时代的所有人做一些有益的事情。
直到她在庄园里见到了几名被征召来的铁匠。
铁匠身后跟着一个半大的孩子。
那时候姜丽娘刚从工作间里出来,觉得有些累了,便在湖州的陪伴下,沿着庄园里的小径漫步,冷不丁瞧见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不禁心下暗奇,近前去问了一声:“你是来这儿做什么的?”
那孩子有些局促的看了她一眼,惶恐不已的后退了几步,与其余几名满面风霜、脸庞透着焦红色的工匠站在一处。
姜丽娘微觉诧异,看旁边有穿着差役服制的侍从在,正想问他一句,不想下一秒差役手里的鞭子便狠狠抽了过去。
“大胆,贵人问话,你怎么敢如此躲闪?!”
“啪”的一声脆响炸在耳边,姜丽娘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那孩子被一个与他有些相像的工匠护住,那一鞭却结结实实的落在了他身上。
几个人诚惶诚恐的跪在地上,不住地给她磕头。
姜丽娘心头发冷,那差役见状还要再打,却被她含怒喝住,就在此时,那工匠突然按住孩子的后脖颈,转过脸去,“啊啊”的说了句什么,然后父子俩一起抬起头,谦卑又恭顺的朝她张开了嘴,脸上讨好的笑。
他们都没有舌头。
姜丽娘魂飞天外。
那对父子是被征召来的铁匠,原本是某个大户家里的私奴,本朝虽说盐铁官营,但总有些零星小事自家做起来方便,所以豪门大族里边也有养几个工匠,以备不时之需。
窦敬倒台之后,大户遭到清算,这对父子作为家仆,自然而然的落到了朝廷手里。
姜丽娘心有余悸的问管事:“他们的舌头——是怕他们泄密吗?”
管事说:“早些年冶铁这活计是绝密,主人家谨慎起见,所有工匠的舌头都是要割掉的。”
姜丽娘又问:“那个孩子……”
管事了然道:“工匠是贱籍,卖身为奴,他的后世子孙当然也是贱籍,同样是主人家的奴隶,长大之后要接手他老子的活儿,所以也会被割掉舌头。”
他显然很熟悉这里边的门道:“小的时候是不能割的,一来小孩儿太嫩,容易死,二来要是成了哑巴,难免就笨拙,学东西慢,多半都是等稍大一点的时候再割。”
姜丽娘久久没有做声。
那么小的孩子,活生生割掉舌头,该多疼啊!
做父母的自打儿女生下来,就清楚的知道他们将会面临的命运,又该有多疼啊!
姜丽娘叫了那对父子过来,有心说些什么,却都觉得单薄。
她的话之于他们已经定型的人生,又顶什么用呢。
那个孩子本就是奴婢出身,早就知晓应该如何面对主人,先前在外边见过姜丽娘一次,知道她是贵人,此时再见了她,便小心翼翼的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姜丽娘别过脸去,默然半晌,才问那铁匠:“你就这一个孩子吗?”
铁匠怔了几瞬,嘴唇嗫嚅几下,“啊啊”的用手给她比划。
旁边有懂他在“说”什么的人告诉姜丽娘:“有过两个孩子,身边这个是小的。”
姜丽娘问:“大的那个呢?”
旁边人很快传达了哑巴工匠的话给她:“割掉舌头的之后,嘴巴里的伤口烂掉,死了。”
又是一阵沉默。
姜丽娘吩咐好好对待他们,不得虐待欺辱,缺衣少食,叫人将他们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