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皇后六岁入宫,年纪尚幼,长大之后,对于在家时候的记忆,都已经无限接近于无,只能机械化的接受着成年之后所获得的印象。
父亲大权在握,在朝中呼风唤雨,母亲梁夫人是温柔的,平和的,像是庙里的神像,等闲没有波澜。
夫妻之间情分淡淡,极少言语。
父亲更多是住在姬妾处或者正房,母亲则几乎要在府里的庵堂安家。
可是她听说,从前他们也有过好时光。
反正之乱的时候,母亲将哥哥送到娘家,自己随同丈夫在前线督军,她将毒药攥在手里,如若丈夫遭逢不测,她也不肯苟活于世。
可是人心易变啊。
窦皇后对于窦家唯一的,也是最深的记忆,就是一道香气,与一截华美的裙摆。
那时候哥哥已经病逝,父亲决定将六岁的她送入宫中,母亲拉着她的手,跪在父亲面前,抛却尊严,乞求他改变主意。
父亲不耐烦的将她推倒在地,拉着宠姬兰夫人的衣袖从她们面前走过。
她呆呆的跪在旁边,兰夫人那华美的裙摆扫过她撑在地上的手,留下一道叫她永生难忘的余香。
进宫之后她才知道,那是迦南进贡的香料,价值千金,宫里也只有太后与皇后宫里才有。
大婚的时候,她在椒房殿嗅到那股味道,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喉头翻涌,趴在床上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比她大一岁的天子在旁边,担忧的看着她:“妹妹,你不舒服吗?”
又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我给你呼呼几下就好了!”
那之后,窦皇后从来不用任何香料。
她以为日子就会这样无波无澜的过去的,她居然是这样妄想的。
二十岁那年,父亲再次送女入宫。
这一次,窦家一次性送进来两个女儿。
大一些的被封为贵人,是窦皇后同胞所出的妹妹,十五岁。
小一些的被封为婕妤,是兰夫人唯一的女儿,十一岁。
如果父亲只送了窦贵人入宫,或许窦皇后还不会那么绝望。
她可能会愤怒,可能会不平,可能会心疼胞妹,但她会觉得父亲还是个“人”,还有些仅存的人情味。
哪怕那一丝人情味是给数年来盛宠不衰的兰夫人的。
可他早不是了。
现在的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被权力操控个怪物。
唯独不是个“人”。
……
天子薨逝的消息传出,未央宫霎时间哭声一片。
即便是大将军窦敬,也是泣不成声,哀叹不已。
只是天子已逝,国不可一日无君,当务之急,便是先使皇太弟登基。
近侍们取了早就备下的丧衣分与殿外诸臣穿戴,尚书令潘晦旋即便令人去取天子六玺,另有人去取新制的龙袍冠冕奉与新帝。
大将军窦敬则入前殿去见皇太弟,目光在他脸上扫过,拱手道:“臣听说皇太弟还未及冠,故而未曾取字?”
左右闻言,无不变色。
窦皇后在侧,变色道:“大将军慎言!向来取字都是长辈尊师为之,岂有臣下为君上行此事之理?!”
朱元璋看了她一眼,唯唯诺诺道:“大将军乃是三朝老臣,如何当不得尊长二字?”
又正色道:“还请大将军为我操持!”
窦敬见这继位之君如此恭顺,心下快意,倒真不枉他拳拳提携之恩,不再看气急败坏的长女,和颜悦色道:“便选元敬二字,如何?”
窦皇后勃然大怒:“窦敬尔敢?!”
又以目视之,希望朱元璋能够奋起反抗。
朱元璋心下暗叹口气,心说嫂嫂啊,就你这个刚直的脾气,怎么可能把你爹拉下来啊。
然后他一秒滑跪,从善如流:“我觉得这二字甚好!”
窦敬哈哈大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那笑声回荡在殿中,夹杂在无数哭泣声中,宛如黑夜中的一团火,格外刺目。
然而,却没有人敢对窦敬这种大不敬的行径加以制止。
他瞥一眼脸色铁青的窦皇后,终于敛衣行礼,跪下身去:“天子崩逝,国不可一日无君,臣大将军敬奏请皇太弟于未央宫登基,以正嗣统!”
朱元璋道:“准。”
彼时殿外风起,窗扉大开,他视线掠过殿外随风飘扬的赤色旗帜,再重新回到殿内,落到窦敬身上之后,便变得心平气和起来。
窦敬起身,注意到年轻天子的目光,不由得看了过去。
然而端详几瞬,他也只是见到了风中作响的赤旗。
窦敬没有不可窥探天子之心的想法,遂笑道:“陛下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