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匪石(125)
他垂下了眼,不敢直视身前之人,即便是在冥冥的幽光之中。
他不知道,当一个人视另一个人如生命之时,那个人的锋芒也会随之而至。
他怯惧的,便是身前之人的锋芒。
无形的,能轻而易举的,凌迟他心神的锋芒。
即使他身前之人,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纤弱少女。
轻裘微微动了,一双宛如美玉的纤手从轻裘中伸出,径直落向青年。
先是轻柔的落在青年的发上,随后,如点水一般轻轻下移,落在青年的额上,然后,轻拂着,触摸着青年面容的每一处轮廓。
她的手冰冷,如同沁凉的寒玉。
却又好似蕴含着炽灼的火焰,能瞬间点燃雪原中的枯木。
枯木熊熊燃烧,冰雪瓦解消融,惊醒了雪原下的怪物,怪物被炽热的火焰烤灼着,神魂和血液开始沸腾,翻滚不息。
青年喉头滚动,浑身紧绷,垂着眼不敢抬眼,他似生生压抑着什么一般,未曾离地的手掌紧握成拳,指骨白的吓人。
他的嗓音暗哑至极,还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似从喉中极力送出:“少君……”
少君垂下了手,掩回轻裘,她在他身前静立片刻,随即转身,又徐徐回到窗边坐下。
而青年一瞬间,浑身都轻颤了起来,他重新俯下身,额头抵在冰凉的地上,似想借此消弭来自灵魂的颤栗。
夜风轻轻悠悠,少君的语声也轻轻悠悠。
“冰河之刺,南楚驯兽,还有离楚之时北望关之乱,都是你救的我?”
随着她的话语,寒冷刺骨的冰河,百兽奔腾的原野,漫山遍野的金戈铁马,都如失色的画卷一般,被人缓缓揭开,扬起一阵旧时的烟尘。
青年声音低哑:“……是。”
四散乌发下的眼眸淡阖,少君轻道:“原来多次救我的人是你,我竟一无所知。”
在竭力遏制之下,指骨几欲碎裂之下,青年身形已平复如初,他微微起身,哑声回道:“少君毋须知晓,这本就是属下职责所在。”
少君好似未曾听闻,闭目迎风,不知在想着什么,许久之后,她才如同轻叹一般,道:“原来是你啊。”
青年沉默,似是不知该如何回话,身形定在原处。
少君忽然道:“你起来吧。”
青年却重又俯身,重复之前被忽略的请罪:“属下有罪,少君还未责罚。”
少君似有些心不在焉,轻淡道:“你无罪。不过是别人设的局罢了,此番血战就算不在今日,也会在明日后日,你不过比他们设想的,早了一些。”
青年依然俯身,他垂首下的眼,戾气忽而如黑雾一般流动,“请少君下令,属下去杀了设局之人。”
少君没有回他,安静的合着眼,轻裘和长发一起将她轻轻拢住,越发显得她身姿纤弱。
她眉心微簇,似在思虑着什么,良久之后,才出声道:“罢了。他想全然掌控这云水壁,便由他好了。”
她接着又道:“起身。”
青年闻言,先闭了一下眼,似想要压下眼中满溢的戾气,随后,才握着剑,慢慢起身。
他仍然不去直视窗边之人,但他的心神,却仿佛都在她的身上,他开口道:“此地不净,属下先带少君离开。”
少君睁眼,侧首,静如秋水的眼眸望着青年的方向,语气有些幽微难明:“你血洗望月宫,云水壁便难有我存身之处,你带我离开,打算带我去何处?”
青年的神情滞住,漆黑的眼也滞住,整个玄色的身影也仿若凝固,片刻之后,他缓缓抬头,望着窗下少女暗声道:“属下是少君的剑,少君想去哪里,属下便荡平哪里。”
少君静望着他,轻风吹拂她的发,乌发遮住她的眼,她的眼如雾中平湖,涳濛冷寂,不起一丝漪澜。
……
云山山麓。
层层重重楼宇之中,有一处群鸟聚集之地。
那里极为特殊,影壁上,回廊上,亭台上,扶栏上,梁栋上,屋脊上,处处都有各色各样的鸟的形迹。
有石雕,影绘,木刻,还有许多真正的飞鸟。
那些真正的飞鸟时常停歇在没有生命的飞鸟之间,真真假假,别无二致,若是有气息陌生的人经过,还会惊起一阵扑棱之声。
这里,便是千鸟卫在云水壁中的所在,千鸟阁。
此时已是深夜,是群鸟夜眠之时,但千鸟阁上,仍然不时有飞鸟夜翔。
暗夜之中,一只飞鸟落入一处独立的楼阁,楼阁上有人接住飞鸟,取下飞鸟脚上的密信,看一眼信上的印记,便飞快送入主阁。
主阁灯火盏盏,洛花明还埋首案牍之中。
来人低禀之后,她立即从无数书册卷轴中抬首,接过来人递上的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