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位多年,手段老辣,如果是为了政治目的,自可用别的手段,未必要拿亲爹妈做筏子。
他这么做,最重要的一个理由是“想这么做”,而不是“只能这么做”。
这就使得此事变得极为棘手。
皇帝是人,有人的私利,也有人的私情,却早已有别于普通人。君权给了他与众不同的“人性”,或者说“神性”,那就是——普天之下,唯我独尊。
所以,皇帝当越久,越容易将自己个人的喜恶置于是非之上。
古往今来,君王求长生、宠妖妃、立幼子,皆是如此。
程丹若不看好反对者,即便他们能成功,也必定头破血流。为此付出性命,实在不值得。
说到底,帝王家什么破事没出过,江山易主也不是一次两次,管你大宗小宗,有本事禅让啊。
但姜元文望了她眼,抿口酒,道是:“人情未尝不是天理。”
程丹若顿住,少顷恍然。她就说,他这么个行事做派,怎么也不像是理学家,果然又是一个心学门生。
“莫非是我误解了先生的意思?”她笑问。
姜元文却打起了哑谜:“不知道夫人是什么意思?”
程丹若道:“先生来贵州也有一段时日了,有没有发现此地多山?”
姜元文纳闷了:“自然。”
“山如何?”她问。
姜元文错愕,可见她神色认真,不似作伪,只好想了想,道:“秀丽奇骏,千崖百岭。”
程丹若笑了笑,为自己斟酒:“自我来贵州,时常好奇一个问题,昔年阳明先生见这山水,为何能悟道呢?”
姜元文道:“阳明先生心中有道,一遇清净地,便云销雨霁,自然显露。”
“或许,但贵州的山水也与别处不同。”程丹若举目四望,哪怕在城里,都能看到周边的山峦,云雾缠绕,如泼墨山水,写意潇洒。
“‘一山未了一山迎,百里都无半里平’,我总是想,生活在这里的百姓,面对这走不出的山和水,心底可曾绝望?”
姜元文愣住了。
“人心如果是天理,那大多数人的天理,就是穿衣吃饭。”她平淡道,“这就是我的意思。”
姜元文默然片时,欲言又止。
谢玄英适时加重了脚步声,阻断了他的下文。
“你回来了?”程丹若瞧见他立在门边,大红常服上沾满金色的桂花,就知道他已经站了有一会儿,“怎么不出声?”
谢玄英掸掉肩头的金碎:“看你们聊得热闹,不忍打搅。”
大米和小米冲到他脚边,咬他的皂靴。
圆滚滚的两只团子彻底打破了静谧,气氛变得喧嚣而温情。
姜元文识趣地起身行礼:“谢巡抚。”又对程丹若道,“今日承蒙夫人招待,尽兴尽意。”
“先生客气了。”程丹若没有挽留,叫小厮提了花生攒盒,“佳节将近,给先生下酒吃。”
姜元文没有拒绝,摇摇摆摆走了。
嗯,白酒后劲有点大。
他一走,就是夫妻俩的二人世界。
松木打水过来,让谢玄英洗手洗脸。
程丹若赶狗:“去去,不许乱吃地上的东西。”
“它们还小呢,你凶什么?”谢玄英纳闷。
她道:“不骂不行,它们会吃便便。”
谢玄英:“……”他撩腿,轻轻踢开俩啃花生壳的家伙。
程丹若抿口残酒,问他:“你听半天,听出他的意思没有?”
他微微颔首:“姜元文拜师徐若知,所图为何并不难猜。”
接触得多了,程丹若也搞清楚了各种流派的区别。
首先,心即是理的学说,不止是王阳明的理论,同时提出相似看法的还有若水学派,也就是王尚书的师承。
大家并不是同一家,但有相似的观点,数代交流下来,互相汲取理论养分,完善自己的学说。久而久之,就被笼统地归咎于心学。
除此之外,阳明先生有数位弟子,弟子们对他的理论进行了扩展解析,衍生出其他学说。比如有人主张个性解放,有人纯粹追求哲学,也有人倡导入世,各有各说法,各有各偏重。
比如清平书院的静光居士,正儿八经的阳明门生,现在却开始学禅,试图将禅与儒融合。
在这样百花齐放的情况下,催生了一些衍生学派。
李悟就是其中之一,他受到心学影响,但主张更激烈,一出世就有点石破天惊的意思。彼时的文人,批判的大加批判,认为叛经离道,赞同的奉为圭臬,觉得耳目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