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是楼梯上轻而急促的脚步,以及谢玄英压低嗓音的询问:“夫人睡了没有?”
程丹若忙道:“我没睡。”
她披上衣裳起来,推门张望:“怎么这时候回来?”
“安心,没什么大事。”廊下的灯笼照亮她的脸庞,谢玄英吐出口气,“路上碰到桩意外。”
程丹若立在二楼栏杆处,发现前院有一排灯笼往隔壁去了,不由问:“你还带了人回来?”
她倏而期待,“有先生了?”
“这就不好说了。”
她莫名其妙:“那你带回来的是谁?”
谢玄英进屋换衣裳:“蜀中才子姜元文,字光灿,你可听过?”
“义父好像提过。”程丹若仔细回忆,来了兴致,“你怎么招来的?”
谢玄英道:“他自己上的门。”
“自己上门?什么缘故?”她真诧异了。
谢玄英一面沐浴更衣,一面和她道明来龙去脉。
-
这事说起来,还真的相当离奇。
他拜访完清平书院,在下司镇休息。此处在清水江边,设有不少码头,多马帮商会,交通繁茂,算是黔东南的一处商贸重镇。
而选在此处歇息一夜,是他想在这儿买只狗。
下司有名犬,名为真龙犬,也叫下司犬,乃是极好的猎犬之一。
家里只有麦子,多少冷清了些,养只狗看家守门,也能热闹点儿。
因此,第二天上午,他就预备去挑狗,结果一出门,撞见好大一个热闹。
镇上有大户姓赖,借下司的地理优势做船只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家中的府邸高墙深院,十分气派。
然而,今天就在他们家格外气派的门外,一个妇人正在产子。
当众产子!
她的叫声凄厉哀绝,几似怨魂,下身血流不止,染红草席,周围的人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
“我知道她,是船上老桥头家的闺女。”
“怎么在这儿生?脏了人家的门楣,晦气。”
“呵,你知道什么?老桥家的闺女可没嫁人呢。”
“竟是个不守妇道的女子?”
“休要胡说,船上卖笑的女子,何至于披麻戴孝在此产子?必有隐情。”
“对啊,这女子戴孝产子,哪有这样的道理?”
“有碍观瞻、有碍观瞻。”
“哇——血——”
人群吵吵嚷嚷,惹来深宅中的家丁驱赶。
他们想把产妇拖走,拽着她的两条腿往外拉,血液蜿蜒,女子叫声愈发凄惨,心善的人忙阻止:“都看见孩子的头了,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她?”
“滚!少管闲事!”
善心人畏惧赖家,只好去扶那产妇。
但产妇不肯走,哭喊道:“我冤啊!!赖二打死我爹,强占了我又不肯认,我就要把孩子生在这!”
“我们母子死在这里,做鬼都不放过你个畜生!”她一面哭叫,一面流泪,下身鲜血与污秽齐流,格外恐怖。
众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谢玄英在路边听见,眉头紧锁。
他示意护卫上前,叩门喊话:“巡抚大人在此,还不快开门跪迎?”
一句话彻底点燃了气氛,民众里三层外三层聚集,赖家的家丁连滚带爬的进去把老爷夫人都喊了出来。
阴云密布。
谢玄英拿过小厮随身携带的纸伞,撑开了放在产妇身边,挡住她光溜溜的腿。
产妇披头散发,身体浮肿,为了生子也没穿裤子,被人这么围观,可谓一点尊严也无。她望着谢玄英,双眼泪流不止:“大人,为我做主!为我做主啊!我爹死得冤枉,冤枉啊——”
最后三个字,真如厉鬼复仇,尖锐阴森。
谢玄英这两日正在妇产科知识,见她流的血量就觉要遭,遂叹气:“你放心。”
产妇挣扎着爬起来,朝他拜了一拜。
谢玄英被她拜得毛骨悚然——他真的看见孩子的头了,赶紧挥手示意她停下。
有他做示范,百姓们面面相觑片刻,有些人跪下,有些人拿了伞和衣裳,还有个说是稳婆,钻过人群凑过去接生。
赖家老少很快出门跪迎。
当家的老头子年纪一大把,原想开口请他进去,但立即被柏木喝住。
“赖二是哪个?”
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两股战战,撘不上话。
“此女告你殴死她父亲,强占民女,可有此事?”
“冤、冤枉啊……”
话音未落,就听见人群中有人掐着嗓子说:“你夜里坐船调戏小娘子,老桥头拦你,被你打了顿,推进河里溺死了,你强占了这丫头,又醉醺醺地去了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