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是新辟出来的,粉刷过,能闻到石灰和漆的气味。五斗柜是崭新的,桌椅也是崭新的,青砖光可鉴人,平滑齐整。
初进门,程丹若无疑对眼前的成果感到满意。
这意味着下面的人没有糊弄她,而是踏踏实实地办了事情。
但接下来的事,就让她油然升起一股古怪之感。
惠民药局的大使、副使,两个加起来一百岁的大夫,见到她在犹豫要不要下跪请安。
通常来说,官员相见是不必下跪的,只需要按品阶拜礼。但品阶超过四等,尊者便可坐而受礼,卑者回禀便需要跪拜。
他们才有半个官身,拿不准也是正常的。
“不必多礼。”程丹若及时叫停。
她的诰命有点高,被人多跪几次,他们的膝盖没事,她七情内伤要复发了。
两位大夫暗暗松口气,又说了一串吉祥话。
“早闻程夫人大名。”
“夫人仁善可亲。”
吹捧一番后,才正式开始考试。
程丹若对他们很客气,只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贵州有什么草药,哪种可以治疗蛇毒,哪种可以止血治外伤,哪种合适骨折。
他们两位都回答得很流畅,还额外附赠了几个常用的药方。
程丹若没有评价,又开始问骨伤的治疗。
怎么复位,怎么固定,请他们演示一遍看看。
两位大夫没有任何迟疑地照做了。
她心里有微微的异常,但很快抛之脑后,进入正题:战场急救。
按压止血的手法,包扎纱布的使用,伤处固定及后续搬运。
他们拿针灸的假木人演示,也做得有模有样,虽然动作生疏了些,但并没有错漏之处。
程丹若嘉奖了他们,换学徒考核。
学徒大约十余人,都穿着新棉布裁的衣裳,皂鞋的帮子干净雪白,头发干净地扎着方巾,手指都干干净净的。
从这点看,他们至少认真看了《驱病经》。
那急救处理学的怎么样呢?
也像模像样。
固然有个别包扎时打错结,把大悬臂带做成了小悬臂带,抑或是止血带扎错了位置,但都无伤大雅。
程丹若同样夸赞了他们,勉励他们好好干活,却在午饭前离开了。
她觉得哪里不对,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了。
晚上,她把这个烦恼告诉了谢玄英。
他很明白:“太完美了。”
“对。”
大夫们太老实听话了,学徒们太用功懂事了。
当年治鼠疫,危机之间,乔老大夫还要质疑一下她的水平,李必生得问清楚药方的原理,李御医还吐槽过她的针灸水平。
可今天,谁也没有质疑她。
倒不是程丹若期待什么打脸的剧情,但过于顺利,往往意味着不对劲。
她不是太医,她没有管惠民药局的权力,她还是个女人——这点在西南之地确实被弱化了,本地掌权的女性太多,束缚没有中原大。
可西北何尝不是如此?做毛衣的时候,还不是被两家商号掂量过。
“他们是在演给我看吗?”程丹若狐疑万分。
谢玄英道:“不算。”
她:“嗯?”
“下头的人对你千依百顺,要么是虚与委蛇,要么就是……”
他顿了顿,直白又残忍地道明真相,“讨好你,然后借你谋取好处。”
程丹若哑然。
“若……”谢玄英瞟了眼帘子,外头晃过丫鬟的身影,他收回了亲昵的称呼,改而道,“这不完全是坏事,他们会很听话,就好像昌顺号一样。你也需要他们。”
一个人无法做完所有的工作,必须分润利益,吸引帮手。而这些获利的人也会因此靠近她,巩固她的地位,帮她拉扯出更大的旗帜。
往小里说,这叫朋党,往大了说,就是利益团体。
“只有这样,你的地位才稳固。”他认真道,“你不能退,一退,就只能退到我身后去了。”
单枪匹马无法在朝廷立足,勋贵抱团,文官抱团,同乡、同门、同学抱团,自己人越多,能办的事越多,话语权也越大。
她更是如此。
天然的性别弱势,使得她无法拥有同门座师的提携,选择她的人很少,所以,她别无选择。
“丹娘,贵州是个好地方。”谢玄英低声道,“他们别无选择。”
穷山恶水之地,教育工作差,每年会试,考中进士的贵州人少之又少,在朝廷属于边缘群体。他们不成气候,完全无法和其他地域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