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咏絮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她再聪明,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容易受人影响,一时觉得这个有理,一时又觉得那个也没错。
古人言,“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现在,是该相信一开始就器重自己,施恩自己的荣安公主,还是相信救过她两次的程丹若呢?
大约静默了一刻钟,她才作出决定。
王咏絮掏出贴身存放的信笺,放到炕桌上:“公主要我把这个交给余郎。”她声音平静,袖中的手却牢牢攥紧,显然对自己的选择不太自信。
程丹若瞧见了,有些意外:“你为什么信我?”
“你救过我。”少女面容严肃,眼神炯炯,“赌错了,这份人情我也还了。”
程丹若霎时失笑,想说什么,又摇摇头,拿起信封:“先说正事吧。”
她端详着手里的信笺,信封雪白,纸张皱如涟漪,夹着两三片桃花,是在制作时就加入的点缀。触手不似上好的宣纸光洁,却有一股隐约的香气,一看便知道是出自闺阁少女之手。
王咏絮欲言又止。
“放心,我不拆。”程丹若忖度片刻,有了主意。
她环顾四周,取来一个香筒。这是竹木所至,两边皆可拆盖,便将起卸掉,只用圆筒。
接着,将信笺对准烛火,香筒扣在上面,觑眼辨认。
“谁怜柳絮才八斗,强胜百花上九霄。”她慢慢念出里头的内容,倒也没有太意外。
“什么?!”王咏絮瞠目结舌,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程丹若让她亲自看。
王咏絮不知道为何这样,就能窥见信封内的字迹,但当她把眼睛对准圆筒时,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里面的墨迹。
谁怜柳絮才八斗,强胜百花上九霄!
她用力眨眼,可内容却无分毫变化,登时鼻眼酸涩。“不,”她喃喃自语,捂住面颊,“不会的。”
今年春日,御花园姹紫嫣红,她一时兴起,写下一首赞美柳絮的诗作。
原文是:
四月春庭满杏桃,红裙绿鬓比妖娆。
谁怜柳絮才八斗,强胜百花上九霄。
当时,公主还夸赞她写得好,说百花就在园中开,柳絮却能飘出宫墙,自由自在去远方,可见其志气。
但现在再看,“上九霄”也太令人遐想了。
王咏絮的脑海中只剩下四个字:乌、台、诗、案。
数月的点点滴滴闪过脑海。
“我知道你,你是才冠京城的王三娘。”
“掌籍,什么典故你都知道,好生厉害,今后,你就陪我读书,可好?”
“不知为何,枯燥的诗书由你讲来,怪有趣的。”
士为知己者死,原来,只是我在过家家。
泪水霎时涌出指缝。
想她刚进宫时,未尝不是抱着凌云之志,想证明自己就算没有一门好亲事,也能过得很好,荣耀门楣。
正好,公主出现了。
她天真烂漫,欣赏自己的才华,同她说女儿家的心事,恩宠无双。王咏絮既骄傲又感激,真心希望能成就一段君臣之义。
然而……然而……
她又羞又愧,一时恨公主玩弄人心,一时又羞于自己轻信于人,复杂的情绪交织在心头,倏而难以言语。
程丹若斟了杯酒,递过去。
王咏絮接过,仰头饮尽,片刻后,跌坐在椅中,表情晦暗:“信是不能送了,但公主那边,该如何交代?”
程丹若反问:“你怎么想?”
“公主此举固然令我寒心,但她是君,我是臣,又能如何呢?”王咏絮苦笑,“幸好只要定下驸马,待公主出降,我的差事便算完了。”
她整理思绪:“明日,我便以寻不着机会为由,推辞了这事。或者,透露给她知晓,我这样的人,别说嫁给谢郎,就算普通人家也不要,想来就能安心了。”
后面难免自嘲。
程丹若颔首,不多言语。
宋元后,礼教已发展至巅峰,君君臣臣的想法已深入人心,非要王咏絮一个女孩儿有什么惊人的觉悟,实在不现实。
但,她不认为这是妥善的处理办法。
假如黄耳发疯是公主所为,这就不是第一次了。十五岁的青春期少女,既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又有高高在上的皇权庇佑,谁知道下一次,会惹出什么麻烦,死多少人?
公主又怎样,别人的命难道就这般廉价?
程丹若垂下眼睑,掩去心底的诘问。
“你心里有数,我就放心了。”她口气如常,甚至还喝尽了酒盅的残酒,“时辰不早,我得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