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他回家了。
隔阂感在见到她的瞬间,如坚冰融化。他重新脚踏实地,感觉到疲惫和饥饿,世界重回真实。
“好像……不踏实。”谢玄英没有看她,垂头望着被褥的绣花,香色的布料上一树盛开的绿腊梅,繁茂又黯淡,与正月的氛围格格不入,“陛下驾崩了,以后会怎么样呢?”
程丹若安静地倾听。
是啊,对他来说,从未消失过的太阳消失了。地球还是一样在转动,人们还是可以呼吸、吃饭、睡觉,但……以后呢。
新君脆弱如萤火,不被风吹灭便是万幸,怎能奢望他照亮天地?
人间混沌,谁来力挽狂澜?
谢玄英今天无数次想起皇帝,又无数次意识到,皇帝已经没了。
天倾山崩,四顾茫然。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是这样软弱的人。”他握着她的手指,“你不会笑话我吧?”
程丹若沉默了会儿,忽得说起不相干的事情:“我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她出生在一个和平年代,早已将太平日子看做天经地义的事,但有一天,像空气河流一样,自出生起就在身边的东西,突然没了。
胡人抢劫杀人,不过十几个人冲进村庄,转眼家破人亡。
熟悉的国家机器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未知的古代朝廷。
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她那时的心情。
“世界变得很陌生,我熟悉的东西不见了,”她道,“那时候,我也很害怕。”
谢玄英顿住了。
除了情到浓时的玩笑,她几乎从未提起过“以前”,他也不敢问。
“是吗?”他谨慎地问,“后来呢。”
“慢慢就习惯了。”她说,“太阳被狗吃掉了,还会再吐出来的。”
很莫名的比喻,但谢玄英神奇地跟上了她的思路。
他竟然真觉得好点了。
是啊,太阳不是偶尔也会消失吗?可过段时间还会再出现。
只不过……“陛下不会再回来了。”他叹息。
程丹若:“嗯。”
谢玄英瞅她。
“看我干什么?”她别过脸,“我哭了一天,不想在你的面前也假哭。”
他道:“我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程丹若问,“我的心情?”
他点点头。
“那你不能生气。”她说。
他白她:“你什么德行,我不知道?说罢。”
“我放心了。”程丹若坦诚道,“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不安,生怕有什么地方做错了,轻则受罚,重则小命难保,心里要时时刻刻绷着一根弦。但现在,我可以稍微放松点了。”
谢玄英一怔,侧头打量她。
没错,不是幻觉,这两日,她以肉眼可见的程度舒缓了。细长的眉毛不再似有若无地蹙紧,而是平坦地舒展,脸颊的肌肉不再紧绷,柔软丰盈地展开,看着也不似过去消瘦,反而有了少女时的轮廓。
他心头涩然,情不自禁地抚住她的脸:“你该和我说的。”
“和你说又有什么用,多一个人胡思乱想吗?”程丹若道,“再说了,陛下待你恩重如山,你这样疑心,岂不叫他心寒?”
谢玄英欲言又止。
他回想起皇帝最后几个月的举止,不自然地调整了下坐姿。
不得不承认,那段时间里,他总有一些微妙的烦躁,唯恐皇帝强留她,非要将她夺走。虽然理智知道都是胡思乱想,可就是控制不住。
他害怕帝王昏聩,夺走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怎么了?”
“无事。”谢玄英掩饰,人都死了,又何必败坏帝王英明,“以后要和我说,我能明白的。”
以后?
她可不希望以后还有这样的事。
程丹若想着,口头应下:“好好。”怕他看出敷衍,话锋一转,半真半假道,“其实,我很感激陛下。”
假如皇帝不是皇帝,只是普通的领导,临终前这样看好她,委以重任,她心里很难不感恩。
——可惜没有如果,祝棫正是一位掌握生杀大权的封建君主。
故而掠过前提,只说后半段。
“他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一定不会辜负他的期望,你也是。陛下栽培了你,为你挡风遮雨二十年,现在,轮到你为他的儿子遮荫了。”
程丹若看着他,“自古以来,幼主登基的事屡见不鲜,人家能做到的,你难道不能吗?”
他立马支棱:“我虽才具不如诸葛武侯,一人定蜀汉,至少忠心不让,绝不妨害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