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太遭,他少见地没有骑马,而是选择坐马车到西华门,再步行入宫。
乾阳宫和他的记忆没有区别,仍旧巍峨高耸,只是,满地的银白色雪花,不知为何,看起来像老人的霜发,暮气沉沉。
他先进了正殿,在炭盆旁边拂去细碎雪花,才在石太监的指引下,缓步走入里间的宫室。
自皇帝病倒之后,这是谢玄英头一次面圣。
他撩袍跪倒:“微臣拜见陛下。”
“三郎来了。”皇帝的声音十分微弱,“过来。”
谢玄英膝行两步,跪得更近一点。
皇帝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借着昏黄的烛光,看见的依旧是一个俊美如旧的青年。他穿着青织金一树梅的圆领袍,金色梅花开遍,应和冬日的气氛,又不显得太喜庆,有种恰到好处的富贵家常。
一时间,皇帝竟然产生了错觉,记不清他的年岁,也忘记了他位居侍郎,仿佛依旧是从前在宫里陪伴自己的少年郎。
“三郎啊。”他的口气软和下来,“今儿除夕,家里吃的什么?”
谢玄英听出了个中区别,轻快地回答:“我出来的时候还没开席呢。父亲听说陛下赐宴,就赶我进宫来吃。”
“你爹总是这样,对你严厉得很。”皇帝笑笑,“好在朕还能给你一口饭吃。”
谢玄英也笑了:“多谢陛下收留之恩。”
皇帝神思恍惚,理智知道现在是泰平三十年的最后几个时辰,情绪却沉浸在年富力强的十多年前:“你这么大的人了,可不能白吃朕的饭。”
谢玄英蓦地心中一酸。
过去,皇帝给他找了老师,赏了他弓箭古剑,赐他珍藏的孤本,总是会说类似的话,你可不能白拿朕的好东西,今后要替朕效力才好。
他做到了。
却发现皇帝并没有那么在意。
“是,”谢玄英按下所有的情绪,说道,“其实,臣为陛下准备了年礼。”
皇帝短暂地清醒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过去:“年礼……”
应该是寿礼才对,他是二月的寿辰。
“什么东西?”皇帝回避了这个敏感的问题。
谢玄英自袖中取出了卷轴,把裱糊好的画卷呈了上去。
石太监见体型不大,没有拿架子,与李太监一道拉开卷轴,呈给皇帝看。
皇帝瞥了眼,神色微怔。
这是幅画,画中是一男一女和一少女。
男子二十来岁,挽弓射箭,年轻健硕,女子手捧书卷,贤良温婉,少女还是未嫁发饰,伶俐可爱地看着庭中花灯。
这是他、皇后和荣安。
皇帝惊奇地看着画中人的眉眼,脑海中模糊的形象又渐渐清晰。
噢,皇后是这个样子的,她不是一直都卧病在床,沉疴难起,刚嫁给他时,她还是很明艳动人的女子。而荣安,是了,早年的荣安无忧无虑,眉间蕴满笑意,就是这个娇憨的模样。
这一刻,皇帝被逝去的妻女抚慰了。
他为两个儿子殚精竭虑,却感受不到丝毫慰藉,但皇后和荣安在逝去的滤镜下被美化,给出无可挑剔的亲情。
“怎么想起来画这个?”皇帝一眨不眨地看着画卷,不知在怀念早逝的原配和长女,还是在怀念自己年轻的时光。
“臣想着,”谢玄英轻声道,“两位皇子日渐长大,却从未见过嫡母嫡姐,实在可惜,便斗胆作画,好让他们认一认人。”
他还是谨慎,补充道,“臣妄测圣意,请陛下恕罪。”
皇帝没有责怪他。
他当然知道,谢玄英提起皇后,多少有对谢家的私心,可不怪他。
人人都在太子身上使劲,好像他已经死了,得抓紧时间在新君跟前卖好,哪怕事实确实如此,但他一天没咽气,就还是皇帝。
谢玄英能记得荣安,就比其他人强百倍。
没有他,今后大郎会记得给早逝的姐姐祭祀吗?荣安没有孩子,假如兄弟都不念着她,谁还记得?
总不能指望恭妃吧。
“朕明白你的好心。”皇帝吐出口气,“现在也只有你记得荣安了。”
谢玄英说了句场面话:“大公主孝顺懂事,大家都记得。”
没人信,包括皇帝。
他只是感慨,不管如何,这个自小在他跟前长大的外甥的确重感情,假使今后也能这般关照大郎二郎,他在九泉之下,多少也能放心一些。
“今日是家宴,你就留在宫里,好好守岁吧。”皇帝道,“朕身边也热闹些。”
谢玄英道:“臣遵旨。”
皇帝摆摆手,他这才起身告退。
满太监迎了上来,道:“东偏殿是皇贵妃娘娘、淑妃娘娘和二公主,谢侍郎就移步西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