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圆的瓷盒拧开摆出:纯净的朱砂,硫磺和铅做的黄丹,花草中提取的靛蓝,铜上刮下的绿,胡粉银朱调和的紫粉,青金石研磨成的青,珍珠磨出的白。
当然,不能忘了松烟制成的墨。
谢玄英叹了口气,挽袖磨墨,提笔就画。
“已经想好了?”她意外。
“你一说,我就想到了。”他回答,“我画我的,你累了一天,去睡吧。”
她道:“我不困,陪陪你吧。”
微凉的心头弥漫上暖意,谢玄英瞅瞅她:“那你坐着。”
程丹若每天在故宫来回走几趟,腿都走细了,没有逞强,坐到旁边翻出针线,随手打几个手术结。
速度明显下降。
最近几年,她好像都没有上过手术,练习打结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手都生了。
唉,技艺就是最残酷的,一旦疏于练习,就会从过去的水准跌落下来。运动也好,手艺也罢,都是如此。
但不知为何,她心里并不觉得焦躁或惶恐,而是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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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阳宫,明黄帐中。
皇帝在深夜突兀地醒了。下午吃的药已失去效力,他再度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痛苦,和无法抑制的难受。
他费力地撑开眼皮,映入眼帘的是微弱的烛火,和跪在矮几旁边的女人。
是贵妃。
她穿着家常旧袄,跪在蒲团上,正专心致志地就着书灯抄写什么。
石太监就侍立在床边,见皇帝睁眼看着贵妃,立即道:“贵妃在抄血经。”
皇帝眯起眼。
柴贵妃被石太监的声音惊醒,搁笔欲起身,却不料双腿麻痹,根本起不来,干脆膝行到榻边:“陛下可要喝水?”
皇帝微微颔首。
柴贵妃倒了半盏温水,滴在手背上感受过温度,方才喂到皇帝唇边:“陛下请用。”
皇帝抿两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目光落在她布满了针孔的十指上。
“怎么抄起这个来了?”他嗓音喑哑,喜怒莫测。
柴贵妃恳切道:“陛下有恙,臣妾忧心如焚,奈何不知医理,便想着抄经求佛,求佛祖大发慈悲,能将病痛转移到臣妾身上。”
不管是不是作秀,她这么做,皇帝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安慰:“你有心了。”
“臣妾愧不敢当。”柴贵妃苦笑,“恭妃和娴贵人入宫晚,却为陛下留下了血脉,反观臣妾忝居高位,却从无功劳,实在愧对陛下多年恩宠。”
她垂下头,似乎思量了什么,下定决心道:“臣妾斗胆,请陛下准许臣妾出家,为陛下祈福,为太子殿下,为大夏社稷祈福。”
皇帝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想法,别有深意地望她一眼:“胡闹。”
“臣妾该死,请陛下责罚。”柴贵妃伏首请罪,却不改口,“臣妾已经想过了,恭妃为太子之母,管理后宫名正言顺,陛下顾念臣妾微末之劳,不曾收回成命,臣妾却辜负了陛下的厚意,犯下大错,实无脸面再面对后宫姐妹。”
她越说越动情,哽咽不止,“陛下对臣妾仁至义尽,臣妾、臣妾无以为报,愿余生寄于佛前,只求陛下安康。”
皇帝合拢眼皮,好像没听见似的。
“请陛下恩准。”柴贵妃五体投地,叩首不止,额头很快就红肿一片。
半晌,皇帝终于睁眼,打量床前伺候自己几十年的女人,忽然记不起柴云娘最初的样子了。
柴妃这批秀女是他在登基后的第一次采选。丧期结束后,大臣上奏,采选京畿淑女,以充掖庭,皇后不太欢喜,却也没有反对。
那时的他初临大宝,并无沉溺女色之心,只是考虑到谢云势大,假如皇后诞下太子,许有外戚之患,采纳了首辅的谏言,下旨采选秀女。
为了安抚皇后,他只零星挑选了三五个端庄秀丽的女子,也并不宠爱她们。
柴云娘就是其中之一。
随后因皇嗣之故,他与皇后日渐离心,便开始宠幸妃嫔,甚至招寝了一二美貌宫女,封她们为美人。
皇后动怒,寻错将她们杖杀,他虽然愤怒,却顾忌皇位未稳,谢云又在北边戍守,不欲使谢家离心,遂又和好,与皇后生下了荣安。
荣安出生后不久,皇后病故,他先觉得松了口气,可也不是没有后悔。
少年夫妻总归是有几分真感情在的。从登州府到京城,从齐王到皇太子到皇帝,一路都有皇后的陪伴。
人死了,他才能肆无忌惮地怀念她的好。
他想和人说说皇后,却无人可诉,唯独柴才人进宫早,能和他聊两句。不知不觉,他就习惯了去景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