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她成为教坊司第一人。
青涩与稚嫩退去,她依旧弹琴下棋,插花焚香,好像仍旧是闺中少女。
可……不是的。
曾经的琴,弹给知音听,弹给自己听,自娱自赏,如今的花,笑给旁人看,待价而沽,砧板鱼肉。
虽然她自忖才艺不输于人,可文人墨客会对她评头论足,却不会拿同样出色的许家姑娘玩笑。
许意娘是尚书孙女,大长公主的曾孙女,将她的名字挂在嘴边,都是对许家的不尊重。
夏犹清就没关系了。
“再来一曲!”她是琴师。
“舞一曲吧。”她是舞姬。
“夏姑娘,笑一笑。”她是妓女。
夏犹清爬到了自己所能及的最高峰,却发现一寸日光也无。
只有深渊。
她不甘心,攀附住了高大的树木,想缠在他身上生长,分尝雨露。
最开始的时候,她似乎如愿以偿了,缠在她身上的视线与欲念被驱赶,短暂地获得了清净。
尤其是怀有身孕的十个月,丰郡王将她安置在别宅,奴仆环绕,珠翠满头,令她产生错觉,仿佛自己依旧是金贵的夏家小姐。
慢慢的,她开始期待孩子的出生,期待命运就此改变,期待窥见光明。
但种种向往,在许意娘派来的奴婢后,溃散满地。
“夏姑娘,我们王妃是一等一的贤惠人儿,虽然你出身卑贱,腹中却是王爷的血脉。”仆妇的语气高高在上,犹如施舍,“王妃慈和,愿意让孩子入府,养在媵妾名下,你尽管生。”
这话好似当头一棒,突然惊醒了自欺欺人的她。
你算什么东西?
你连妾都不是。
她艰难地生下女儿,然后再也没有见她。
倒不是对孩子产生了多少母爱,只是任何一个母亲不会让女儿留在烟花之地,跟着自己沦落风尘。
许意娘抱走了孩子,赐给她不少药材和衣裳。
这种大度的做派,在夏犹清眼中,比鄙薄更刺眼。假如她的父亲还是总兵,今时今日,夏清娘未必输给许意娘。
但她更恨的还是丰郡王。
这个男人说,宗室不能纳乐户,皇帝却无所顾忌,只要荣登大宝,将来溪姐儿就是公主,你帮本王就是帮溪姐儿。
说得她好像有的选。
夏犹清应下了,如果失去了丰郡王,她也是一样的下场,如今至少、至少还算有个希望吧。
现在,希望破灭了。
她失望痛苦,但与此同时,竟生出松了口气的解脱感。
结束了。
她这地狱般的一生,应该走到尽头了。
幸好,黄泉路上不寂寞。
贤良的王爷,贤惠的王妃,你们也和我一样,尝尝从云端跌落的感觉吧。
夏犹清缓缓坐下,被墙角的阴影淹没。
-
锦衣卫按照夏犹清给出的名单,将与丰王有关的官员尽数捉拿,抄家审问。
人一多,线索就多,大部分官员没有强硬的骨头,对丰王的忠诚也有限,酷刑之下,自然招架不住审讯,吐出了一些事。
丰王的势力浮出水面。
礼部主客司主事、工部都水司员外郎、国子监助教、太常寺协律郎、刑科给事中……都是五六品乃至更低的官吏,职位并不高。
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南方人。
有的出自江南豪族,有的小有才名,有的人脉广泛,他们串联出了一张名为江南官僚的巨网。
而这张大网的正中心,便是出自江苏昆山的许延,许阁老。
第535章 请罪书
皇帝并不介意臣子们结党, 无论是文官与武将,还是内阁与六部, 抑或是东厂、锦衣卫的存在, 无一不是帝王制衡的棋子。
如何收服他们,利用他们,分化他们, 又不至于令其陷入党争, 以至于妨碍国家大事,是帝王一生修行的功课。
杨首辅大力提拔北人、中人, 排挤南人, 自然不是因为什么地域偏见, 纯粹是为增强自己的掌控力。
浙党、宣党、昆党在朝中的势力极强, 江南文气盛, 几乎每次科举都有大量南人入朝为官。
虽说南北榜不同,不妨碍录取,可南人凭借偌大的关系网, 永远能得到更好的职位, 考核时凭借乡党关系,也能得到更优的考评。
久而久之, 北人的势力自然更弱了。
杨奇山是山东人,齐党的势力近年不断攀升,他给了中榜更多名额, 以此团结了力量不小的楚党人士。
比如赵侍郎,他就是湖广人士,而匡尚书则是河南人。
皇帝对双方的斗争心知肚明, 只要不过分,默许这种竞争存在。但手下内斗, 和有一方倒向了藩王,对抗他本人,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