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出神地眺望了片刻,忽然长长一声叹气。
“当年朕第一次来塔上赏灯,还是二十多岁的时候,一口气爬到九层,都不带喘气的。”他看着谢玄英,缓缓道,“那会儿你刚进宫,还没朕的膝盖高,却已经很懂事了,什么都让着荣安。”
谢玄英的表情微微变化,似乎在怀念什么。
程丹若保持微笑,肚子里骂人。
“一晃眼,朕眼也花了,头发也白了。”皇帝叹口气,“老了,老了。”
谢玄英道:“陛下真龙天子,岁月岂能侵?”
“这话可就不真心了。”皇帝摇摇头,看向程丹若,点名道,“程司宝不擅说假话,你说。”
程丹若:“……”
她组织了下语言:“儒家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医家却并非如此,同样岁数,生机不同,老壮便有不同。平民之家三餐简薄而劳作终日,故生机损耗多,储存少,本元易失,富贵人家三餐丰盛,吃饱穿暖,若养生有道,本元旺盛,哪怕四五十岁也与青年相差不多。”
停了一停,真心实意道,“陛下还未知天命,仍是壮年,说老确实早了些。”
以皇帝的营养条件,四十八岁说老有点过分了。
她心里这么想,口气和神态多少带出了两分,这落在皇帝眼中,反倒比谢玄英的话更有安抚之力。
“说得倒是和太医差不离。”皇帝点头,却话锋一转道,“可这人老不老,不是看身子,看的是心境。”
他道,“若朕子孙丰隆,儿女皆壮,岂会畏老?”
程丹若唯唯。
“程司宝。”皇帝终于切入正题,开门见山,“你的本事,朕已经见着了,如今娴嫔有孕在身,许是朕最后的孩子。”
她正想说话,皇帝却抬手阻止了她,“朕知道你不会保胎,你出入宫廷也多有不便。”
他爱子心切,却也不傻,让命妇时常出入宫闱,谁知道会编排出什么话?
尤其她是谢玄英的妻子,皇帝的晚辈,更要多避讳一二。
“朕要你把孩子平安接生下来。”此刻,他又变成了说一不二的君王,“无论用何手段,保孩子。”
程丹若下拜领命:“臣遵旨。”
皇帝缓和面色:“你缺人试药也好,要找稳婆也罢,都去寻太医院。若有谁敢阳奉阴违……”
他冷笑一声,“李保儿。”
“奴婢在。”东昌提督李太监悄没生息地闪现。
皇帝吩咐:“你盯着点,别叫人坏了宁远夫人的差事。”
“是。”李太监躬身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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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灯虎头蛇尾,皇帝吩咐完差事,喝了半碗茶就走了。
段春熙说在太平阁定了厢房,请他们夫妻去看杂戏。但重云塔在城北,太平阁在城南,太远不说,也显得没心没肺。
——领导布置了工作,还想玩?不得赶紧回家准备准备?
遂婉拒,回家睡觉。
谢玄英毫无困意,辗转反侧:“到底是让你……”话到嘴边,急急刹住,改成更安全的说法,“操劳了。”
程丹若知道他想说蹚浑水,但不在意,和他分析:“咱们先做最坏的打算。”
帐中漆黑一片,呼吸可闻,她却还是凑近他,在耳边低语,“你说,假使孩子没生下来,我会死吗?”
谢玄英思索道:“应该不会,最多褫夺诰命。”
生育本就是鬼门关,死的龙子凤孙、皇后妃嫔何曾少过?一旦出事,死的最多的是宫人,杀个御医已是极致。
像程丹若这样的诰命夫人,身份尊贵,八议之下,褫夺诰命已经是十分严厉的惩处,只有谋逆之罪才会处死,否则怎么和天下人交代?
退一万步说,皇帝杀红了眼,顾不得这些,她还能将功折罪。
“天花。”他轻轻道,“你还能试试这个。”
程丹若瞥他:“我还以为你会说‘还有你’呢。”
“这还用得着说?”谢玄英先驳了句,旋即却沉默了。
她抚着他的手臂:“怎么了?”
“没什么。”他敛去了异常。
然而,他不说,程丹若也猜得到,无非是觉得帝王恩宠如朝露,能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
但她没有戳破,继续往下说:“最差的结果也不是不能忍受,为什么不放开手赌一把呢?”
妇产科一直不温不火的,做出成绩不知还要多久,但现在东风将来,说不定就能狠狠往前推一把。
风险总是伴随机遇,赌对了,就是万千产妇的性命。
为此,冒点风险又算什么?
赌输了,回家苟起来,等牛痘出世,又能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