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如一日啊,太难了。
别的倒罢了,唯独那句“辛苦”,让秦夫人心尖儿一软。
外人都夸她是贤妻孝妇,羡慕她得到丈夫的尊重、公婆看重,却无人问她是否辛苦。
可,可这些都是我该得的啊!
秦夫人垂了眼眸,想了一回,“婆母爱吃海虾,只是不易得,便不肯表露出来。”
早年孙良才中举,又忙着会试,不能返家,孙母思念成疾,秦夫人就咬牙带她去探亲。
到达之后同科一位家境富裕的举人替她们接风洗尘,席间便有一盘好大海虾。
在这之前,秦氏和孙母甚至见都没见过!
秦氏笨手笨脚替孙母剥了一只吃了。
当时孙良才忙着感谢同科,或许没注意到,但秦氏却清楚地看到,入口的瞬间,孙母眼睛都亮了。
她甚至别别扭扭问这是什么好东西,多少钱。
听说价格昂贵后,便不做声了,更推说自己不喜欢,将剩下的都让给儿子吃……
师雁行叹了口气。
慈母之心,不过如此。
不过,就是不知道孙母当时有没有让儿媳妇也尝尝……
“夫人,还有吗?”
秦夫人又想了想,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师雁行就笑,“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有的地方的人还爱吃臭豆腐呢,不过喜好罢了。”
秦夫人跟着笑了下,“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她老人家爱吃猪大肠,放一点辣子,炒得有滋有味,当年胃口好时,一顿能吃一大盘呢!”
师雁行笑道:“吃下水的不是没有,那个做好了极美味的,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鲁菜里面就一道名菜九转肥肠,好吃得不得了。
秦夫人叹了口气,十分忧愁模样。
“你到底年轻,不晓得厉害,世人皆以羊肉为贵,猪肉为贱,下水更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当年孙良才中了进士,有其他的官太太邀请孙母和秦夫人去赴宴,自然是拉拢的意思。
彼时的婆媳俩还不晓得外头可怖,真就欢欢喜喜去了。
席间东道主与她们闲话,问起平时喜欢做什么、吃什么,孙母就老老实实说了猪大肠,然后就见那女主人皱了眉头。
若是那等大度,有见识的人家,哪怕自己不喜,听过也就罢了,可偏偏她们没遇上。
眼见女主人不快,当场就有想拍马屁的对着婆媳俩嘲讽起来。
“猪肉贱,下水更贱,我们这些人家,便是狗都不吃的!两位怎么什么腌臜物也敢入口呢?”
经此一事,孙母大受打击,回去的路上就哭了,觉得自己给儿子丢人了。
秦夫人也又羞又气,婆媳俩对坐垂泪。
自此,再没吃过那菜。
秦夫人如今有了身份,自然不会将当年丢面子的事往外说,但师雁行听她口吻,揣摩其神色,猜也能猜到大概。
师雁行劝道。
“夫人,恕我年少无知,不知者无畏吧,所谓贵贱,不过是上位者自定的。她老人家这把年纪了,如今又是这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且又过寿,便是吃点小家子东西,谁还能说,敢说什么不成?”
若是怕犯病,到时候她把下水用面粉反复搓洗几遍,内外筋膜和脂肪都撕干净也就是了。
秦夫人十分心动。
其实老太太偶尔犯病时,私下里还同她哭诉呢。
“这老太君做的也没什么趣儿,这不能吃,那不能碰的……”
虽说是病人的气话,可多少也掺杂了对如今境遇的无奈。
可猪下水确实不大上得了台面,秦夫人谨慎惯了,不敢擅自做主,让师雁行回去等消息。
晚上歇息时,秦夫人还真就把这事儿跟孙良才说了。
孙良才愣了好久才拍拍脑袋。
“该死该死,我竟把这些忘了!”
秦夫人安慰几句,试探着说:“那就加上?”
孙良才冷笑一声,“加!”
顿了顿又道:“难为那丫头那么点儿大的人,竟想的这般周全,也不怕费事。”
就像她说的,早年他只是个光头进士,自然人人瞧不起。
可如今不同了,纵然做不得大官,至少在这五公县地面上还没什么人敢轻视他!
县令大人不在乎这些,剩下的人就算有想法,也给老子憋着!
老子娘过八十大寿,不大操大办就算了,想吃口受用的还不成么?
就吃!
转眼到了寿诞当日,师雁行、赵大厨,连带着郑家厨房里的几个打杂,一早就忙活起来。
赵大厨主要负责普通客人的菜品,师雁行专攻老太太的,若有余力,相互间也可帮衬一二。
县令夫妇亲自来贺,孙良才夫妇欢喜不已,忙请他坐了主席。
孙母见本地父母都来,面上有光,瞧着十分精神焕发。
县令就叹道:“老太太精神矍铄,可见必是儿孝媳贤,可为表率啊!”
众人连道不敢,少不得有客人们顺着奉承,一时真是喜气洋洋,说不尽那和睦喜悦,道不完的欢乐祥和。
稍后上了菜,县令略一扫,见并无奢华菜色,又是点头赞许。
他爱名声,自然也希望上行下效,见孙良才如此识时务,很是满意。
按规矩,寿星先吃长寿面。
孙母有病,又是馋又是怕,稍后见那碗里竟不是寻常面条,这才松口气。
那酱汁调的酸酸辣辣,很是开胃,她痛痛快快用了一小碗!
众人便都跟着喝彩,说是福寿绵延,孙母笑得合不拢嘴。
这还不算,后头竟又上来一盘红彤彤的大海虾,一盘点缀着辣椒的猪大肠,着实令孙母喜出望外了。
“儿啊!”
见老母亲惊喜交加的模样,孙良才又是高兴又是羞愧,难得没给自己请功。
“这是您媳妇想着您,特意吩咐人去外头寻的!”
孙母喜得无可无不可,连连点头,拉着他们的手拍打,“都好,都是好孩子!”
孙良才又特意向县令告罪,“不雅之物,实在辱没了您,还望大人恕罪。只是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也没啥稀罕的……”
县令见孙母之喜悦溢于言表,就知道这不是做戏,倒有些佩服起来。
“你们母慈子孝,何罪之有,依本官看,合该大大嘉奖才是!”
几桌席面多是寻常之物,唯独一个大海虾少有,可统共不过每桌一盘,便是略花费些,想来孙良才这几年攒的家底也支应得开,县令并不以为意。
孙母都记不清多少年没见过真心喜欢的菜肴,高兴得简直像年轻了几十岁,又习惯性替孙良才剥虾。
回想起那夜与妻子的谈话,孙良才羞愧难当,不肯先吃,只亲眼看着母亲用过,这才肯动筷子。
海虾自然是郑义使用“钞能力”,连夜快马加鞭从外地运来的,还附带一缸海水,确保下锅前都是活的。
考虑到孙母如今年纪大了,爱吃味道重的,师雁行就用几样低糖水调了个微甜的蒜蓉口味。
这个时节的海虾不算特别肥,但架不住数量多,用心挑选出来的个顶个儿标致。
先用虾头煸炒出红红的虾油来,炒完了也不忙着丢,等会儿还有用呢。
挨个开背,抽出下线,加蒜末姜末爆香,待到变色就出锅。
鲜嫩的虾子很容易熟,烹饪太久肉质反而会老化僵硬。
沿着盘子摆一圈,再将一开始的虾头挨个安放回去,浇汁!
完活儿!
爆炒猪大肠倒是很费了点力气。
因怕孙母吃了有不妥,师雁行当着用面粉搓洗了不知多少回,又翻来覆去检查许多遍,一应网膜、肥油全都揪掉,然后使劲煮。
孙母毕竟年纪大了,如今牙齿松动,不煮烂一点还真咬不动。
桌上久违地出现了两道自己最爱吃的菜肴,孙母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下手。
还是孙良才提醒说海鲜凉了腥气,这才动筷。
虾子又香又甜,爆香的蒜末完全压住了海腥,虾肉鲜嫩弹牙,孙母一咬就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