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会儿,师雁行很认真地说。
冯田不坏,甚至可以说太好了,一根筋。
他的性情太过刚直,近乎天真,眼里只容得下纯白。
跟他一比,裴远山都显得省心且世故了。
这种人放到地方上,无疑是一柄利剑,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再不济还能豁出去同归于尽。
可放在相对更需要勾心斗角的京城,就很容易招惹祸患且不自知。
说白了,此人只可谋小局,却不足以成大事。
想必当初庆贞帝也是真心爱惜他的才情和品性,又怜惜他年事已高,生怕在地方上积怨已久,惹出事来,所以才召回京中。
不曾想来京不过五六载,便已得罪了所有人。
冯田沉默半晌,“我不后悔,纵然此刻身死也没有遗憾。”
师雁行的眉毛高高扬起,俨然有不同意见。
“不,您应该遗憾。”
冯田诧异地望过来。
文臣死谏,有什么不对?
师雁行啧了声,“因为您碰得头破血流,可到头来什么也没改变,不是吗?”
锥心之言。
冯田的脸都灰白了。
确实。
早年在地方上时,他每年都是甲等政绩,屡屡为百姓谋福祉。
可回到京城,自以为闹得轰轰烈烈,到头来一看,究竟做成了什么?
“落不到实处的建议,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也只是谈纸上谈兵,人人可做得,多您一个不多,少您一个不少,没有用的。”
师雁行认认真真说着扎心的话。
言尽于此,也算发自肺腑。
撇开敌对立场不谈,她确实挺佩服冯田,可谓悍不畏死。
自己说得虽然难听,可好歹是面对面明着来,若老爷子不吃教训,回头再找到真正心黑手狠的来几次,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被人暗地里套了麻袋。
想想,还挺可惜的。
冯田若能离京,一来师雁行这边压力骤减,能放肆施展;二来冯田也能真正施展所长,为百姓干点实事。
两全其美,多好。
冯田执拗归执拗,也不是傻子,自然听出师雁行的言外之意。
他盯着师雁行看了半晌,悠悠叹道:“你真可怕。”
所幸她非男子,不然来日岂不又是张党之流?
又恐惧于她不是男子,以女子之身,本就不被人警惕,如此长袖善舞,步步为营,但凡心思歪了,恐比男子更能危害四方。
师雁行笑笑,没说话。
到了这一步,他们已经没什么可说的。
外面响起报时的鼓声。
午时正。
师雁行笑道:“来都来了,也这个时候了,不如吃碗面再走。”
冯田却摇摇头,站起身来,“不必了。”
他抖了抖衣服上的褶皱,“你有你的坚持,老夫也有老夫的坚持,若老夫不吃,自然问心无愧。若吃了,日后还有何面目参奏旁人?”
师雁行点点头,没有勉强,亲自送他到门口。
“您多保重。”
冯田没回头,只背对着她点点头,走了两步,又站住,到底忍不住回身。
“师姑娘,日后,切莫忘形,否则张党的今日……”
师雁行冲他行了一礼,“好,我等您来参我。”
意思是她记住了,如果以后真的做出对不起百姓和国家的事,冯田大可以卷土重来。
冯田听懂了,竟第一次笑了起来,复又挺直脊背,溜达达下楼去。
冯田走后不久,隔壁包厢的门就开了,师兄弟三人鱼贯而出。
她跟冯田的对话,三人听了大约三成,后面低声推心置腹的内容,都不知道。
众人在原地站了许久,也没追问。
只宋云鹭难免有点好奇,“小师妹,如果他不同意协商呢?”
师雁行终于收回视线,冲他们莞尔一笑。
“你不会想知道的。”
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就顾不上别的了。
第185章 【捉虫】大婚前
与师雁行会面后, 冯田没有继续参奏。
几天后,他单独上折子,请求庆贞帝准许他去地方上任职。
庆贞帝挽留再三,终究是允了, 后任冯田为常留府知府。
常留地处东北, 冬日漫长而严寒, 但土壤肥沃,只是不易开垦, 比起以前冯田任职的地方, 已算不错了。
最要紧的是,冯田的老家, 距离常留府不远, 显然是庆贞帝对老臣的照顾。
接到任命的冯田感激涕零, 泪洒当场,当即对老仆道:“狐死首丘, 代马依风,若我一去不回, 务必将我的尸骨带回老家安葬,切记, 切记。”
原本庆贞帝的意思是让他开春后再走,冯田却道:“老臣承蒙陛下不弃, 在京中多年尸位素餐……冬日虽不易行, 却正是体察民情之事,还望陛下恩准。”
看一地百姓过得好不好,不能看钦差来访时的风貌, 也不能看繁华街市的人烟, 而要看冬日有无饭食果腹、有无片瓦遮身。
庆贞帝大为感慨, 又赐他龙纹墨玉佩,见者如见尚方宝剑,就是让他重回地方上大干一场的意思。
腊月二十一,冯田离京。
他已是七十多岁高龄,早些年父母便先后离世,后来妻子和离,儿女也嫁的嫁、考的考,各自在外。
如今,竟只他一人并一名老仆同行。
冯田在京多年,行事孤僻,颇不讨喜,只御史台寥寥几人相送。
“老兄,你毕竟有了年纪,又是这样天寒地冻,磕绊摔跤不是耍处,何苦急在一时?”
昔日同僚苦口婆心劝道。
“就是这话,不若留到开春……”
冯田摆摆手,冲二人做了个揖,简单说道:“不必多言,两位仁兄请回吧。”
老爷子一身青布棉袍洗到泛白,手肘、袖口等几处都磨破,补丁都不知换了几次,穿在身上空荡荡的。
白雪皑皑,北风急急,刮乱了他花白须发,如两团枯草在空中飞舞,越发凄凉。
上了车,马车启动,两位同僚又送了几步,嗟叹一声,摇头回去。
旧马车吱呀呀出了城,那老仆行了一段,才要上官道,却见路边站着的一人扬声问道:“可是冯田冯知府尊驾?”
冯田从里面探出头来,见来人掀了观音兜,正是师雁行。
两人再见面,一时无话,师雁行亲自去车上捧了一包衣服过来,“冯大人品性高洁,我也耻于以俗物玷污,仅以一套羊皮袄子相赠,愿大人平安顺遂。”
东北苦寒,非皮袄不能御寒,冯田两袖清风,师雁行是真担心他直接把自己冻死了。
奈何冯田仍是再三不肯受,只道自己还有早年穿的旧袄子。
当初他一碗面都不肯吃,拒绝价值数十两的羊皮袄子,自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师雁行无可奈何,只得拿过酒壶来倒了两盏,“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自认非君子,却也钦佩您的为人,先干为敬。”
冬日无柳,甚是可惜。
这次冯田没有拒绝,很干脆地上前接了吃了。
他平时甚少吃酒,乍一入口只觉火线入喉,烧得人头脑发懵。
但是很痛快。
冯田忽有些感慨,不曾想一生流离,踽踽独行,如今离京,除同僚顾及昔日情面来送之外,竟只有一敌人如此情真意切。
偏偏,她是懂自己的。
世事无常,说来也是滑稽。
喝了酒,狠狠吐了口气,他似乎又恢复了曾经的风采,又对师雁行拱拱手,爽朗道:“这便去了,若来日变卦,老夫依旧要参奏的。”
师雁行会心一笑,向路边让开,“好!”
冯田复又上车,那老仆再次甩起鞭子,旧马车吱呀呀往官道去了。
师雁行紧了紧厚重的狐皮斗篷,在原地站了许久,一时感慨万千。
李金梅不解,在后面嘟囔道:“掌柜的,这老匹……”
胡三娘子一个眼神过来,她立刻改口,“这老大人之前对您和小柴大人不敬哩,险些坏了大事,是敌人,您怎的还来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