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叔看了他一眼,慢悠悠换了个姿势,“怎么个说法?就好比你出去与人家干活,干一回给一两银子,那你是愿意一辈子就干这一茬,挣这一茬钱呢?还是年年有这个钱挣?”
他左右看了看眼,见着监工正在外头打瞌睡,这才压低声音道:“你也去过城里吧,你看那两边栽花种树都是朝廷的脸面,可知道那些树活得好好的,可但凡换个父母官做,就会被连根拔起重新栽种?”
每修一次堤坝,每修整一次地方,朝廷都要拨款,而只要拨款,各路官员就能跟着挖油。
一桩桩,一件件,没有任何粉饰太平,经由这些最卑微,最低贱的民夫口中说出来,听得人触目惊心。
连他们都心知肚明的事,地方官不知道吗?年年月月派下来的京城视察官不知道吗?
他们知道,只是不说!
为什么不说?
是畏惧某人的权势?
还是拿了好处跟着分一杯羹?
只怕都有!
柴擒虎听得心头火起,五脏六腑都跟着煎熬。
他忽然想起以前小师妹说过的纳税的事儿,越发气愤,也越发悲凉。
那些小老百姓每日累死累活做点小买卖,也不过果腹罢了,却也兢兢业业缴纳赋税,可缴纳的赋税就是养活了这么一群国之蛀虫吗?
晚间,柴擒虎只是睡不着,仰面躺在地上。
窝棚用草搭建,顶棚有缝,透过那些缝隙能看到很晴朗的天,月色如洗,星子闪烁,正如柴擒虎在别处看到的一般明媚。
莫名其妙的,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也不知小师妹现在在做什么?
她可曾抬头看着漫天繁星?
“你小子放着好好的觉不睡,想什么呢?”王叔忽然出声道。
柴擒虎一怔,老实道:
“想媳妇儿。”
王叔低低笑了几声,也像他一般仰面躺着,翘脚看天。
“我也想。不光想媳妇儿,还想家里两个娃,也不知这几日有没得饭吃。”
家里弄就那几亩地,每年那几斗粮食,他跟着出来,其实赚不到什么钱,也剩不到什么粮食,可家里就能少一张嘴吃饭,省下来,娘们几个就能多吃几口。
柴擒虎也来了几分兴致,“两个孩子几岁了?是男是女?”
王叔便难掩得意道:“一儿一女,儿子十九了,女儿十五啦!这几年也该寻摸找婆家了。”
“儿女双全,好福气呀!”柴擒虎赞道。
王叔自嘲一笑,举起一双满是伤痕和血泡的手,横在眼前翻来覆去看了看,“哪里有什么好福气?娘们几个有时连饭都吃不饱……”
闺女要相看人家了,他这个当爹的,却连几尺红头绳都买不起,更别说嫁妆。
这算什么福气!
他们之所以自发来守堤坝,一是能混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二是家乡地势低洼,万一真来了洪水,头一个淹的就是他们那里。
没有退路。
一时间,柴擒虎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吃不饱饭,是这些百姓不够努力吗?
不是。
老百姓饿肚子,是朝廷的耻辱,是他们这些官员的耻辱。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叔忽然低声道:“你是朝廷派下来的人吗?”
柴擒虎的呼吸一滞,没做声。
他不出声反驳,王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跟我来。”王叔爬起来示意他跟自己往外走。
柴擒虎略一迟疑,也跟着站起来。
“少爷。”阿发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低声劝阻道。
到底只是萍水相逢,彼此不知底细,便是这些日子王叔说的家里的事情也未能分辨真假,万一他是敌人呢?
柴擒虎轻轻摇了摇头,“没事。”
前头二十年,他四处混迹,没个正形,所幸父母师门宽厚,从未阻拦,任他自由疯长。如今年过弱冠,身为朝廷官员,未曾做出什么政绩,可唯独有一点却颇有自信:他很擅长看人。
这么多天以来,王叔眼神中,语气中甚至举手投足的动作里透露出的疲惫和麻木,做不得假。
这是只有长年累月被基本生活折磨的穷苦老百姓才会出现的姿态。
“做什么的?”
柴擒虎和王叔才出了窝棚,就被监军发现了,举着火把就往这走。
“差爷,拉屎。”王叔立刻赔起笑脸,捂着肚子点头哈腰道。
柴擒虎也在后面,面容扭曲,动作如出一辙。
那监军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懒驴上磨屎尿多,就是素日给你们吃得太饱了,竟然还有屎可拉……”
王叔和柴擒虎道了谢,又赔不是,立刻找了个上风向,解了裤子蹲下。
那监军骂了一句,喝道:“作死呢,滚远些!”
这两个狗日的跑到上风口去拉,这不存心找大爷麻烦吗?
王叔和柴擒虎整齐地往旁边挪了挪,听着监军骂骂咧咧走远了,这才松了口气。
“您是怎么看出来的?”柴擒虎自认这些日子自己很是任劳任怨,再难吃的东西也眼睛不眨一下吃下去,也没露出什么马脚吧?
王叔就笑了,又有点小得意。
“头两日我就觉得不大对劲儿了,你们两个小兄弟,虽说肤色黄黑,又说逃难来的,可身上腱子肉那样结实饱满,皮肤也细腻,手上并没有伤痕老茧,一看就是没受过苦遭过罪的。还有那腰杆也未免太直了些……”
真正遭受苦难的人,是不会有那么挺直的腰杆子的。
柴擒虎沉默了。
第177章 秋雨
远处监军骂了一句, “还没完?!”
“快了快了!”王叔忙仰头喊了句。
“您愿意跟我回京作证吗?”柴擒虎忽低声道。
仅凭他的经历不足以扳倒敌人。
大禄律法森严,民间审案尚且讲究人证物证俱在,更何况若本案事发,必然牵扯到无数朝廷官员, 但凡证据稍有不足, 他们之前所做的便都前功尽弃了。
王叔一愣, 没做声。
柴擒虎明白他的顾虑。
曾经他在外游学时帮了地方上一位被欺压的老人,结果对方非但没有感激, 反而怪他招惹地头蛇。
因为他们这些人可能愤慨一时, 过后也就走了,但受害人呢?却还要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
所以并不是他们懦弱, 也非他们自甘下贱。
只是没得选。
柴擒虎正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说才能安抚对方, 却听王叔忽然来了句, “皇上,皇上他老人家还念着我们?”
柴擒虎的身体猛地一震,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觉席卷全身。
“是,这趟就是陛下让我们来的。”
王叔的心砰砰直跳。
他犹豫了。
以前不是没来过钦差, 但那些官员们高高在上,别说来抗洪了, 就连远远来一次堤坝,也要提前几天派人打扫, 随便走一走就完事儿了。
乡亲们一开始还有所期望, 以前不是没人想去告状,可告过状的转头就被告了。
“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有人被下了狱,有人被打断腿, 渐渐的, 期望也被打散了。
如果不成功, 他死不要紧,儿子女儿怎么办?
有钱人都搬走了,剩下他们这些鳏寡孤独独穷苦百姓无可奈何,只能一天一天的熬着。
可他不甘心呀。
凭什么都是一样的人,我们就这么惨?
他们这一辈子完了就完了吧,可儿子和闺女还小,来日他们成了亲,再生了娃娃,也要过这样猪狗不如提心吊胆的日子吗?
其实柴擒虎和阿发过来没多久,王叔就注意到了这两个老用听不懂的方言嘀咕的小子。
哼,年轻时他也曾走南闯北,见过不老少人呢,这两个小子,根本就不是难民!
他们的眼里有光。
可他们也跟以往见过的钦差大人不一样,他们玩命啊!
“我跟你们走,”王叔咬牙道,两只眼睛里迸发出很不寻常的光,“但我浑家、儿女也要跟着走!”